[前言]

2014 年底，剛辦完婚禮的凱西與我帶岳父岳母到日本關西走了一遭，玩得十分盡興。在旅行的兩個月後我寫下這篇遊記，預設是三篇中的第一篇，依序以岳父、岳母和我們自己為主角；奈何之後幾年人生有如雲霄飛車，一晃眼，孩子都生出來了，這篇草稿還躺在硬碟裡。

明天，我們又要帶岳父岳母出去玩了。這次的目的地是台東，出發之前想到這一篇，翻出來想整理整理，卻發現那時寫的細節之多、感覺之妙，根本不是此刻的我能夠更動的。所以，補上照片，來函照登，各位不嫌棄的話，就配著宵夜看吧。

登場人物介紹：左起岳母、凱西、我岳父

—
我岳父年紀很大了，八十多歲，方面大耳，眼睛還很光亮，鼻頭飽滿福氣很夠，跟凱西的一模一樣。岳父現下背有些駝，幾年前的照片裡倒是站得挺拔魁梧，一派北方體格。凱西說她爸從前脾氣不小，是標準的武鬥派嚴父，這點我不敢肯定，因為每次岳父見到我總是笑咪咪的。除了我第一次拜訪時，岳父一聽到我不但與凱西同姓，名字還只差一個字，老丈人登時臉就垮了。之後雖然漸漸接納了我，但我從未聽過他直呼我的名字，彷彿那是一種禁忌，觸摸不得。

前陣子岳父住院開刀，是大手術，要用支架將擠壓成S形的脊椎導正，我們在手術房外足足等了近十小時，手術的繁複與術前的不便程度成正比：老人家無法長走久站，最好隨時能找到椅子歇息，過去時常出國的岳父岳母，即是受這症頭所累數年無法成行了。

婚前岳母就常語重心長與凱西講（有時岳父就坐在一旁也照說不誤）：爸爸年紀大了，要把握時間，趕緊帶他出去玩。因此我們在完婚之後所承接的第一項大任務，就是帶著岳父岳母前往日本關西，展開為期六天的孝親之行。

沒想到，才第一天就惹得岳父不快了。誰會知道，平日午間的道頓堀竟然這麼難覓食，餐廳要麼休息、要麼客滿，熱門一點的甚至要排半小時。岳父的笑容在離開旅館 300 公尺後就消失了，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大阪燒，也許是剛才來回亂走實在太折騰，岳父嘗了一點，便說吃不下把筷子擱著了。幸好岳母捧場，直說日本美乃滋真對她胃口。這時鄰座一男一女吃飽了，各點了一根菸。

我岳父以前也抽菸，但現在最討厭吸別人的二手菸。

看看岳父那精美的厭世能量

唉，我們頂著發麻的頭皮，狼狽地逃出那家店。為了讓岳父重拾好心情，即使天色向晚，我們仍決定搭上計程車，直奔大阪城。岳父平時沒別的喜好，就愛看 Z 頻道的「暴坊將軍」，下車看見遠處夕色中隱約的大阪城天守，老人家幹勁上身，推著助行車邁步便走。記取了中午的教訓，每走十分鐘我們就請岳父坐上助行車休息片刻，這台行前才買的小車真是立了大功。從公園入口到大阪城的距離不近，但我們成功讓岳父的笑容維持到最後了。

一開始的頹勢好似扭轉了，晚餐是商店街隨機挑選的迴轉壽司 —- 岳母一句「我想吃壽司」就衝進去了，整個 non-stop —- 平價又好吃，岳父大大的身軀坐在轉角小小空間裡，每次店員經過幾乎都是從他背上蹭過的，他也不太在意。我與凱西叫了一瓶 ASAHI Super Dry，乾杯，哎，真甜真好喝，原來這就是苦盡甘來的滋味。

後來岳父岳母在 BIC CAMERA 的按摩椅上睡得超爽的

—
第二天，繼續迎接新的挑戰：清水寺前那漫無止境的上坡。嘿，別傻了，怎麼可能真的逼岳父去爬坡？當然是直接搭計程車上去囉。我上一趟去沖繩時幫凱西和岳母預約了和服體驗，這次我沒有要穿，本想趁著她們換裝、岳父順便休息的空檔，自己溜下山去蒐集御朱印；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和服教室僅是一般狹小民居，塞滿了體驗的顧客，而且老師當天弄錯預約搞得好幾團人全都撞在一起，根本沒空招呼我們。算了，朱印下次再說，我領岳父到轉角樓梯下一家小小的喫茶店，開始等待。

基於上次的和服經驗，我想等一個小時以上是跑不掉的，既然要坐這麼久，還是多點些東西吧，於是除了自己的咖啡，我還擅自幫岳父點了抹茶歐蕾，這家喫茶店很日式，杯具卻是凡爾賽風，看岳父一雙大手端起華麗鏤空瓷盤上的歐風小瓷杯，啜飲一口看起來好甜好少女的鮮綠色飲料，整個很超現實。

這次旅行之前，我與岳父甚少獨處，大約就是回娘家吃飯時岳母進廚房端菜凱西跟去幫忙的幾分鐘空檔，岳父偶爾會問我工作如何，但大部份時間我們只是一起盯著電視上的大將軍，不發一語。此刻在五条坂樓梯下的小茶店裡僅有我們一桌客人，我和岳父同時放下杯子，喀噠，在環境即將恢復到全然安靜的那個瞬間，體內極度畏懼冷場的本能迅速發動。我開始滔滔不絕地說。

我什麼都說，一開始還跟日本扯得上關係，什麼神社沿革與文化變遷啦職人精神背後的階級主義啦，這些三腳貓的日本我流見解傾巢而出；到後來開始端出一套套平時習慣與朋友分享的旅行故事封包，話題天南地北地跑，我好像深怕觀眾轉台的新聞主播，為了抓緊岳父的注意力，竟連荷蘭街上的小便座與未竟的大麻體驗這種政治不正確的主題也一股腦兒說了。

我就這樣說了 90 分鐘。幸好岳父在終於擋不住睡意小寐片刻之前，一直都聽得津津有味。而所有等待的時間和過勞的口舌，在看到凱西和岳母的和服造型後登時顯得非常划算。

我帶著完美達成任務的成就感，與家人們一同走到清水寺的山門前，不料遭到尿意伏擊，只得暫時拋下其他人先衝進寺裡上廁所。待我腳步輕快地折返，只見凱西和岳母依舊美麗，岳父依舊坐在助行車上……但他的手裡多了一個塑膠袋，裡頭有半袋子鮮綠色。

「爸吐了。」凱西說。

他媽的抹茶歐蕾。

—
岳父的心情明顯好轉，我們也漸漸抓到不讓他過度勞累又能有效推進的旅行節奏，但說也奇怪，他好像對什麼都沒有胃口。從第一天的大阪燒、迴轉壽司到第二天松原通上的蕎麥麵，每種料理都只吃一點點就把筷子放下了。岳父的厭食傾向在第三天逛黑門市場時達到巔峰，那天微雨，市場裡人並不多，岳母四處流連貪看而凱西忙著追逐她老母，我和岳父停在一家咖啡豆專賣店前聊得還算開心；但當我們買了好多生食熟食、水果豆奶到休息區享用時，岳父就發作了，不肯吃，也不肯笑。

結果輪到岳母爆發了，她劈頭就罵：「不吃藥不吃藥，你不吃藥上不出來當然不敢吃東西嘛！」

「吃什麼藥？」

「他不吃便秘藥啦！」岳母好氣：「叫他吃又不吃，上不出來，活該！」

好啦，謎底解開了，原來岳父這幾天大號上不出來，吃飯時顧忌肚子裡東西越積越多就吃得少，吃得少就沒體力容易累心情差，就這麼惡性循環下去。

「媽，那我先陪爸回去休息，妳跟凱西繼續逛吧。」

「你回去的時候順便去藥局買瀉藥看著他吃下去，要買強力的！」

岳母的客家性格不知為何與大阪非常契合

岳母的沖天怒氣在市場外的寒風裡漸漸消散，我和岳父一起推著助行車走回去，經過昨天抖了大半天的包袱後，我們相處起來自然多了，綠燈起步時岳父朝我俏皮地笑笑，像是對剛剛他老婆大發飆一點也不在意。送岳父回房後，我走到道頓堀尾端那家大型藥妝店，昨晚在免稅櫃台前排滿了大陸人，下午店裡倒是清爽，我站在店員背後正煩惱著便秘的日文要怎麼說，店員一轉身，太好了，是大陸人。

基於一個女婿買瀉藥給岳父吃好像很不道德的感覺，我選了相對溫和、藥效會在 12 小時候發作的草本便秘用藥，並且千叮萬囑岳父務必要吃。翌日一早集合時，岳父一臉神清氣爽，一掃前三天的頹然，喔喔，我的第二號任務成功了嗎？

「有啊有啊，昨天半夜爬起來上了，終於喔，太好了。」岳母棒讀。

「哎呀，因為我買的那個藥要 12 小時才有用嘛。」

「不是，是我昨天逼你爸吃了他原本帶的便秘藥。一吃見效。」

……………

「哎，你買的那個藥還是不錯的，可以帶回去改天吃。」

這句是岳父說的。

好吧，值得了。

—

我們住的飯店：Dormy  Inn 距離道頓堀和地鐵站都近，房間不算太小，最棒的是二樓有大浴池，能夠充分消除整天步行的疲勞。那天在黑門市場休息區岳母大發脾氣時，順口說道：「不然你去泡澡好了，上次來日本導遊陪你去泡你喜歡得要命，泡一泡熱水看看會不會就上出來了。」整個是熱豆漿泡油條的概念。

「對啊，爸，我可以陪你去泡啊。」對於我的助攻，岳父只是揮了揮手，當天晚上因為岳父很早就睡了，所以我只有自己去泡。一泡不得了，相見恨晚啊；第四天從京都回來時大夥都玩得很盡興，我再次提議一起去浴場吧，泡澡爽爽der，岳父卻仍是笑著揮揮手。

「怎麼辦？爸看起來沒有很想去耶。」我拿著浴巾在房裡進退兩難。

「我覺得，」凱西畢竟比較懂她爸，「你過去敲門看看，爸八成已經換好浴衣在等你了。」

老婆永遠是對的

跟岳父裸裎相見並沒有想像中尷尬，因為我脫掉眼鏡啥都看不清楚。雖然我跟岳母凱西打包票說我會照顧好岳父，但岳父體格是我的兩倍有餘，若是真的腳滑我可沒信心撐得住他啊。幸好岳父腳步甚穩，我們先把身子洗乾淨，然後慢慢走到浴池邊，「爸，慢慢來，不要一下子就泡到胸口以上啊。」岳父很乖，他忍了三分鐘。結果老人家一浸下去，就「啊」的一聲。

「怎麼了怎麼了？」我連忙伸手想扶。

「我……」

「水太熱嗎滑倒了嗎胸悶嗎還是站不起來？！！！」

「我……浮起來了耶。」

喂XDDDDDDDDD

雖然只在熱水裡泡了十分鐘不到，從離開浴池的表情看得出來岳父真的很喜歡泡澡呢。期間怕岳父無聊，本人還表演了一次衝進冷水池再衝回來泡熱水的冰火五重天，變態表情逗得岳父很樂，但立刻接著說他可不玩這一套。

泡完應該要再沖洗一次，我一邊沖頭，一邊看著放在水龍頭上的毛巾，忽然意識到身為女婿好像還有件該作而未作的事；但是我若開口問了，依照岳父的個性肯定是笑著揮手說不用不用的。所以即使我洗完了還是繼續沖，慢慢沖，抓準岳父沖洗告一段落的空檔，拿起毛巾，開始幫岳父刷背。

岳父的背很寬大，所以我有足夠的空間來練習刷背這檔事，直到岳父說好了好了才停手。我們又慢慢走回置物櫃前，岳父很快穿好衣服，看到我把用過的浴巾丟進回收桶裡他想了一想，還是決定帶回房間，因為我岳母待會洗衣服會用到。岳父先回去了，與來時一樣客氣。看來我鼓起勇氣的擦背行為沒起到什麼效果。唉，好女婿計畫的三號任務依舊功敗垂成。

—
隔天早上，我和凱西照舊整裝妥當，敲敲他們房門，豈料門一開就見到岳母眉開眼笑，「哎唷，聽說你昨天幫爸爸擦背啊。」走到電梯的路上，岳母幾乎要鼓掌起來，我有些意外地看向岳父，他一如以往笑咪咪的，然後用沒有拄著拐杖的那隻手，拍拍我的背，叫了我的名字，然後我們一起下樓。今天天氣沒有昨天好，陽光勉強從雲裡透出來，可是心裡暖洋洋的，我們四個人慢慢走在日本乾淨的人行道上，這一刻，我永遠也不會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