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關西孝親行回顧之二:我岳母(與些許 2019 北海道記憶)

[桃園機場,2019]

長長的機場甬道裡,我們緩緩走在巨大的沉默中。

岳母在生氣。「欸這邊都沒有人到底走這邊對不對啊?」五分鐘前她質疑。
凱西也在生氣。「妳可以不要再唸了嗎?!!」五分鐘前她頂撞。
「妳是怎樣?我就問一下而已有必要這麼兇嗎?整趟旅行我都一直在忍耐妳,想說難得出來玩不要跟妳計較;結果都回來了妳還是這口氣,好啊要生氣大家都來生氣!」

岳母一口氣吐出這五天來的怨懟,然後推著輪椅上的岳父逕自走去。太太僵著臉,推著娃娃車上的吐寶堅持在走道另一側,一點也不想靠近原生家庭。我呢?我該走哪邊才好?

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我知道,這趟旅行固然有挫折與辛勞,卻也有滿滿的感動,因此絕對不能在最後如此收尾,功虧一簣。能夠拯救現況的,只有我了。

況且剛剛是我說要走這邊的。

我溜到岳母背後,摟摟她肩膀:「哎呀,不要生氣嘛。」
「你不要過來!」岳母佯怒道,「你過來你太太會生氣!」
「欸,我不能抱妳一下嗎?」我一咬牙,說:「我就剩妳一個媽媽了耶。」
岳母果然怔了一怔。也就半秒,我眼眶迅速發熱,不行,得趕緊抓住這僅有的空檔:「好啦,欸,張太太,這幾天玩得開心嗎?」
「開心啦,但是她齁……」「開心就好了嘛。」迅速截斷。然後我飄到另一邊,摟著太太說:「那麼,這邊的張太太……」
才講到這凱西就噴笑了。不客氣,因為我是天才。
風暴逐漸消弭,四大一小重又走在一起,岳母開始討論待會幫親戚買煙要塞這裡和那裡,我則是想,其實整趟旅行下來若只吵這麼一次,已經算是莫大的成就。

畢竟五年前的關西行,可遠遠沒有這麼輕鬆。


[大阪,2014]

關西行第三天,我從黑門市場送岳父回飯店後無事一身輕,遂起了歹念,想開個小差,溜到附近晃晃。我半路彎進巷子裡,經過一台貼滿豹紋的販賣機,經過造型奇特的建築事務所,還有聽起來很像暴露狂的「玉出超市」,直到法案寺的紅色山門靜靜矗立在前方。法案寺佔地不廣,境內倒是全明星等級:一側有稻荷大明神,手水舍上站著不動明王,角落有地藏尊,堂前一對狛犬精神奕奕。這裡同時也是「大阪七福神」中弁財天的所在地,我繞到本堂後方,一隻虎斑貓窩在窗旁的櫃子上,不多久,另一隻小貓從背後探出頭來。

我在這裡度過了愉快的偷閒時光,寫了御朱印後心滿意足,再度出發前往黑門市場與凱西和岳母會合。我報告完岳父的狀況後凱西低聲問:「怎麼這麼久?」似乎暗暗抱怨著怎麼放她自己應付老母。愚蠢的我仍沉浸喜悅中,脫口便將剛剛的小冒險說了,還掏出朱印帳炫耀一番。

凱西「哇」的一聲當眾哭了出來。


我岳母是個好人,也很機歪。我花了好幾年才漸漸掌握與岳母相處的訣竅,後來甚至能與她抬槓政治為樂;但回到 2014 剛結婚時,面對精力十足、大嗓門又斤斤計較的客家岳母,往往只有尷尬陪笑的份。比如當我們造訪特色是「水掛不動尊」的千日前法善寺,「蛤,就是淋水在佛像頭上喔?這有什麼好看的?」岳母的話也像一桶冷水澆在我頭上。

又比如岳母進藥妝店立刻拿出一疊列印好的商品資訊,要我一個一個找出來;在店裡忙了一小時後,她想起這些託買的誰誰誰上次出國也沒送禮,所以什麼也沒買。還有,她在超市會對水果大聲地挑三揀四,在餐桌上吆喝指揮岳父進食,或是趕場之際忽然不見人影、轉頭一看她已跑向那邊一株開著紅花的樹,邊跑邊喊「我要拍照!!!」

我還好,我只是尷尬,凱西的反應就激烈了。畢竟岳母是一位專業的台灣媽媽,最擅長激怒兒女。我幾乎要佩服起岳母每句話都如此精準地踩在女兒的地雷上……不、她應該是進場自帶四顆地雷的超掃雷者吧?旅程之中,凱西大概自問過無數次到底為何要帶爸媽出國,也因此,當聽到身為戰友的我居然拋下她溜去蓋御朱印,獨自應付岳母長達一小時的她才會氣到哭出來。


平心而論,岳母其實是個不錯的旅伴。她活力充沛、興致勃勃,對我轉述的軼聞或典故總是用心聆聽,同時我發現只要滿足兩大需求:拍照&用餐,她便鮮有怨言。凱西特地安排的生日大餐就是最好的例子。那天我們在道頓堀著名的螃蟹道樂慶祝岳母大壽,她舉著長長的蟹腳豪邁一口吞(我們則喊:「定格定格!拍照拍照!」),眾人哈哈大笑,餐桌上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後來我發現,岳母跟我媽很像。明明岳母出身苗栗、我媽來自雲林,兩人的脾性卻像照鏡子,同款的強勢、愛笑、貪戀美景與金錢,有些地方又意外地敏感與脆弱。關西行既是凱西履行對爸媽的承諾,是岳母(自以為)與我們共享的蜜月,也是我提前預習有一天,換帶我爸媽出國時種種狀況的模擬試題。

未能如意的是,關西行翌年我們因細故搬離了家,就此展開三年多的獨居生活。我知道,媽媽久久不能諒解我的決定,那幾年回家時她總當我是空氣。我也理解,當她說不想和我們出國去玩了。「取消吧。」我對凱西說。打折的機票退不了,就換成購票金我們自己消化掉。等到有一天,媽媽一定會原諒我的,到時再一起出去玩吧,到時候我這幾年累積的旅行經驗,肯定能讓她玩得更開心吧。

有一天。

有一天。


[北海道,2019]

事隔五年,再次帶岳父岳母出國,選擇的地點是北海道,這幾年岳父動了不少手術,常以輪椅代步,加上又多了一個小不點,所以我們直接選擇自駕行。原本訂車時我選擇的是 NISSAN 的 SERENA,新款的座椅空間有多重運用彈性,可以在我們的座位需求與行李擺放之間取得平衡。豈料取車時,我順著神似真木陽子的服務小姐的手指看去,卻給了我們一台 MITSUBISHI DELICA。

這代日規 DELICA 外型酷炫,性能也非常好,問題是固定式的座椅不像 SERENA 可以自由挪移,結果就是自己坐在第三排的岳母必須與成堆的行李箱為鄰。我常常覺得對她很虧欠,坐在最後一排實在很難聊天,車程時間又長,岳母在這趟旅行中大多時間都很沉默,幾乎要忘了她的存在——除了有一次她大叫「哎唷」,原來是行李箱沒固定好,轉彎時滑落險些要壓到她。

僅僅過了五年,岳父岳母的衰老令人無法忽視。五年前還頗為福態、健步如飛的岳母,如今上樓只能兩步一階,體重輕了十幾公斤。果然作為岳父的主要照顧者,即使強悍如岳母也吃不消吧。沒關係,交給我吧。我已不是幾年前那個只會尷尬陪笑的菜鳥女婿了,那年夏天帶我爸去沖繩時也特意練習過日本自駕了,我坐上 DELICA 的右側駕駛座,內心吶喊:「DELICA,讓我為你……」(按下啟動按鈕)「注入生命吧!」

我握著方向盤,全神貫注,不論是令人昏睡的連環隧道、漫無止境的無人山路或是在追越車道開到時速 140,我和 DELICA 都能妥妥地完成行程。到小樽那天,我先送大家到餐館再自己去停車,當 DELICA 龐大身軀分毫不差、一次滑進 Times 計時停車場狹小車格內,我幾乎可以感受到自己進入了小巴司機的思考領域。

本就寡言的岳父此趟旅行亦鮮少開口,但有一次,坐在副駕的他忽然問我,是不是常常在日本開車?「沒有,這才第二次。」「我覺得,」岳父笑笑說:「你開得挺好的。」岳父極懂車,能獲得他的認可比什麼都還可貴——儘管五天內開了 755 公里還是太無謀了一些。

那麼,岳母呢?我不太敢肯定她百分之百滿意,如今她花在抱怨身體或照顧岳父的時間遠多於抱怨行程。當然她還是很擅長激怒我太太,我卻不知怎地在仲裁時會傾向岳母多一些。旅行結束後我們搭上接駁車,先送岳父岳母回家,等回到自己家中已是深夜,小孩累到都睡了,我卻不吐不快:

「我覺得,妳應該對妳媽好一點。」

「又不是我想跟她吵架的,是她自己……」

我蠻橫打斷凱西:「跟媽媽吵架,也是旅行的一部分啊。
可以聽到她的大嗓門,
看她一定要跟每一棵樹拍到照,
可以嫌她吵、嫌她囉唆、翻她無數個白眼,
然後在心裡想『啊,不管走到什麼國家,
媽媽就是媽媽』,
妳難道不懂,這些有多珍貴嗎?」

凱西沒有生氣,她看著我,然後輕輕抱住我。

我怕吵醒小孩,將頭埋進她肩膀,用力哭泣。

我終於明白,這一路上是什麼支撐著我。

終於明白,我有多想念我錯過的,有一天。


[京都,2014]

在清理掉那半袋抹茶歐蕾之後,我們先放岳父在原地坐助行車休息,然後走上清水寺參觀。身邊兩位剛穿好美麗和服,此刻我最重要的工作當然就是:攝影。於是我抓起相機,瘋狂地拍,一開始岳母還會指使我說這裡拍一下那裡也要拍,到後來變成是我在發號施令:「好,站在那邊,對對對,再出來一點……很好,然後想像自己是從楓葉下走出來的名模,就是這樣!來、再一張!」

我總共按了 440 張。

以下精選,請各位慢慢欣賞:

行到山下,我去接岳父過來一同入鏡,凱西和岳母一左一右挽著他,背後楓紅映得池面一片豔火。旁邊經過的其他台灣觀光客笑著說:「哎呀,真是幸福的爸爸。」

此後多年,當我想起這個畫面總會微笑,真好。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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