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墓回來後，我開始劇烈頭痛。

好像納骨塔園區水洩不通的人統統鑽進我腦袋，僵直沿肩膀脖子以L字上竄，嚴重時從後腦延伸到太陽穴與前額，像一道隱形金箍越收越緊。偏頭痛與我雖是老朋友，但如此嚴重的發作已好幾年不見，我被擊倒在床，一連昏睡數小時，聽得見房外的聲音—-例如我爸和太太討論我的狀況，或是女兒大便了太太急著抱進浴室清理—-卻無法起身幫忙。症狀稍緩時我試著起來吃一點東西，卻連半碗飯也吃不完。

時間一長，家人越來越擔心，我爸問說要不要帶我去廟裡收一收，「隨收隨好，真的。」他保證。我不是沒想過這方面的可能，咕噥說我想一下然後闔眼，再睜開眼竟已天黑，我有點慌了，拖著身體爬上副駕駛座，還帶了兩根香蕉多少補充點熱量。

結果香蕉差點害我在車上吐出來。

汽車匍匐在消防通道，我坐在宮廟門口勉強忍受著寒風，良久，與我爸熟識的阿叔才來開門。阿叔有雙精明的小眼睛，頭頂禿得發亮，笑起來很親切。他囑我在金桶前站好，先點燃金紙幫我從頭到腳淨一淨，再進宮裡，「你在神明前面坐一下，眼睛閉著，會比較舒服。」世界好像不那麼緊繃了，等到我再睜開眼，師姊已經趕過來了。

她只看我一眼，立刻指向門外：「出來，淨身。」「剛剛我幫他淨過了！」阿叔急道。「再淨一次，太重了。」師姊揮舞著燃燒的金紙，熱氣撲面。重新回到神壇前，師姊換拿線香疾疾比劃，口中叱喝，我眼前滿是煙霧火光，只聽見我爸關切：「卡什麼卡那麼重？」師姊說：「他不是卡到陰的，是去跟人家撞一個太重，撞到元神不見了！」

什麼？我心底驚訝，師姊手中又換過一樣事物，是頌缽的缽棒，她先敲一下缽，在缽聲響鳴時橫持缽棒掃過我的肩、胸和手臂，接著將掃來的……一團什麼捧進缽裡，然後再敲一下（類似「清理資源回收筒」吧我想）。一旁阿叔和我爸討論我的情況有多嚴重，慶幸我發現得早，否則這症頭去看醫生可是沒藥醫，且會越來越糟。漸漸、漸漸，我放鬆到闔上眼皮，幾乎要坐著睡著了，就在此時，師姊忽然快速在我背上連擊三掌！

我陡地睜眼。不痛，不痛了。不只是背上被掌擊的地方，肩膀、脖子、頭，全都不痛了。

師姊在一旁休息，感覺手臂很痠。阿叔伏案準備讓我洗手臉的淨符，笑嘻嘻對我說：「你現在信嗎？」我無法分辨此刻的輕鬆自在與先前大半天的痛楚究竟何者才是真實，只好苦笑以對。師姊走過來，說：「人沒事就好。你先待在這裡，稍微活動一下，等你的元神完全歸位。」所以接下來我便在角落擺擺手、扭扭腳，感覺頭上有一道進度條，顯示現在元神 download 的百分比。我爸就坐在我旁邊，開始和阿叔閒話家常。

這真是我人生中難得的一天。不，不只是廟方認證的失魂落魄，也是我當了我爸快四十年的兒子，少有像這樣的一天能貼近他的世界一點。

「喝杯茶再走吧？」我爸問我。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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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師姊的媳婦在大陸，要是人不舒服還是心神煩悶，就會打電話回來請師姊收一收。」

「蛤？只用電話也可以？」

「電波對了就可以。管他那邊是大陸還是美國，這邊一收，那邊立刻就歸位了。」

「……原來是工程師遠端協助的部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