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olong]我在哈黑社會的日子

「哈?黑社會?」屎強頸子夾著手機,一手提著黑色包包另一手關上鐵皮屋的門,不小心力道大了,砰地整面鐵皮牆嗡嗡作響。他先對電話那頭問候幾句,又忍不住大笑起來,走到車門邊才擦擦眼淚關上手機,開門坐了進去。「歹勢忠哥,可以走了。」屎強說。

車子上路。「什麼事情笑得那麼開心?」屎強旁邊的男人笑問。忠哥依舊梳著整齊的髮型,年過四十卻一點小腹也沒有,雖不能與年輕時的筋肉賁張相比,穿上西裝的英挺模樣還是足以迷倒酒店一堆美眉……如果忠哥有空去的話。

「詐騙啦,講什麼卡債協商,恁爸一張卡都沒有是要協商個什麼鬼?本來譙他兩句就要掛斷的,小伙子居然嗆聲說他是黑社會要找人打我!」屎強泛起一臉笑意,連前座開車的小弟也笑了。「恁娘咧,最好笑的是我還認出那是廟口黑仔的聲音。」

忠哥還是掛著角度完美的微笑,「然後呢?」「然後我就笑場了啊。最後我說:『你他媽的叫二毛來聽,說屎強找他』,黑仔嚇到亂扯幾句就掛斷了。」回想起來還是很好笑,屎強還盤算著晚上要怎麼整二毛,看到忠哥詢問的眼色,總算憶起正事。「忠哥,東西在這。」他伸手從包包裡拿出兩疊東西,「20張高鐵車票,20張悠遊卡。工廠說樣品是今天早上到的,請您先看一下車票的印刷效果,還有悠遊卡裡面有放晶片,感應得到但是沒辦法儲值。」

忠哥各拿出一張在眼前細細檢查,隨即指出車票上幾點瑕疵讓屎強記下,「悠遊卡看起來不錯,回公司再測試看看。」他將悠遊卡收入西裝內袋。「忠哥,不是我要抱怨,」屎強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都買了幾千萬的日本印刷機,咱們幹麼不直接印些假鈔呢?印這車票拿去賣也賣不了幾塊錢,還有那個悠遊卡,哪個兄弟會坐捷運啊?」

忠哥卻問:「阿強,你知道為什麼我要把你從堂口調來公司當特助嗎?」他看著窗外,這害屎強更心虛了,像個問了蠢問題的小學生。他怯道:「……因為忠哥不希望我再過刀口舔血的苦日子。」這「刀口舔血」四個字還是當時忠哥親口說的。

「那只是一半的理由。」忠哥探手入袋,才想起自己戒菸兩個禮拜了。「另一半的理由是,我需要你,阿強。」忠哥轉過頭來,屎強表情古怪:「忠哥,我不搞那個的……」「去你媽的。」忠哥優雅飆出髒話:「我是說,我需要你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來做我的前鋒。」「喔喔,是要教訓哪家公司的老闆嗎?」「教訓你個頭啦!」一瞬間,忠哥露出屎強熟悉的捉狎表情,「我說過,公司跟堂口不一樣,進來了就把打打殺殺那一套收起來,要用這裡…..」忠哥敲敲太陽穴,「這裡,才是最有用的武器。」

「忠哥,我腦子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收保護費我都會弄混了,還搞到不夠補貼裝備維護費會計王小姐說要找人砍我咧。」忠哥嘆了一口氣:「阿強,數學不好不打緊,重要的是腦子要清楚。那些所謂的正當生意賺的,恐怕比整個堂口的事業收入加起來還多。印車票只是第一步,先打通市府關節才輪到悠遊卡的技術上場,我對電子錢包的前景很看好……喂,聽不懂也不用擺出那個臉,簡單來說,就是悠遊卡有搞頭啦,懂了吧?」「其實商場,比打打殺殺還要危險啊……」最後一句聲音很低,幾乎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

屎強搔搔頭,不敢再問;倒是忠哥注意到他的服裝:「阿強,怎麼、特助薪水不夠?還在穿這件舊皮衣?」「欸,忠哥還不都你害的,忽然一通電話就說今天開會要我一起來,我禮拜五晚上才剛把所有西裝襯衫送洗耶,整個衣櫃只剩這一件不然你要我穿吊嘎嗎?」

「強哥你在工廠都麼穿吊嘎不是嗎?」「惦惦啦!」屎強狠狠瞪了開車的小弟。

忠哥看著那件表面不少磨損的皮衣,像是想起什麼。車子開上往市區的大橋,夕陽把遠方高樓籠罩,屎強問:「對了忠哥,今天怎麼特地開賓士出來?」「要接待香港二爺的使者,不開黑頭的會被說話。」「港仔派人來了?是吉米仔還是爛賭明?媽的好久沒見到他們,今晚有得聊了!」

忠哥顯得有點為難:「我想可能也沒什麼好聊的……」「啊?為什麼?」
車子停妥,小弟回頭恭敬道:「忠哥、強哥,到了。時間剛剛好。」
「來的是大飛。」「我肏他媽的!」

地下室的門一推開屎強就聽到那討人厭的聲音:「我靠,李沛忠你這雞巴毛居然敢遲到?信不信我等會就打給二爺跟他說你有多不尊重他老人家?」忠哥微笑道:「大飛哥,好久不見。」大飛還想說話,看到對方身後跟來的居然是屎強,嘴角抽了幾下竟然沒聲音了。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屎強自己拉開椅子坐下,「少在那裡拿二爺壓人。」「大便強你說這話什麼意思?!」忠哥伸手安撫:「好了好了。」他知道屎強是大飛剋星,便沒刻意阻攔,稍挫對方銳氣也是不錯。「不好意思,我時間不多,大飛哥請講正事吧。」

大飛理理頭髮,活像頭驕傲的公雞。他下巴一抬,身邊助理遞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推給忠哥。「這是二爺草擬的新合約,」大飛正眼也沒瞧過來,摳著指甲倒掩不住志得意滿。「上頭有白老爺子過世後,咱們兩邊新的利潤分配比例。」「呦,『兩邊』是吧?」屎強忍不住插嘴:「我記得當年火拼的時候,你也砍了不少港仔的手腳嘛?怎麼,現在要歸化特區啦?」「大便強你……!」

「阿強罵人的時候嘴巴倒挺利的。」忠哥忍笑沒有開口,接過文件只隨意翻翻。內容他昨天就透過mail獲悉,也將他的決議稟報給老爺子知道了。今天這個會,開與不開,其實都是一樣的結果。「大飛哥,」他客氣開口。大飛算起來比屎強還低上一輩,如今卻讓組織第三號人物如此尊稱,不免一陣輕飄飄。屎強看在眼裡,厭惡只有更深。

「這份合約我們不能接受。」忠哥微笑道。大飛的下巴從雲端掉到桌面。「不、不、不能接接接受…..」大飛傻了片刻才回神:「李沛忠!你說不能接受是什麼意思?!」屎強拍桌怒起:「他媽的陳鴻志你是聽不懂國語嗎?不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啦!快滾回去叫二爺派個像樣的人過來!」

不待大飛發作,忠哥已經搶先一步要屎強住口,他說:「大飛哥,很抱歉,新的利潤分配對台灣堂口太不公平,要求已經切割出來的公司一半股權更是沒有道理,我們沒辦法簽這份合約。」大飛怒道:「我靠!這合約是二爺擬的,你有什麼資格說不能接受?」

「就憑忠哥是白老爺子指定的接班人。」屎強冷冷道。「阿強!別多嘴!」忠哥卻罕見地皺了眉頭。

大飛愣住,他當年逃奔香港,念及在台灣幾乎把大家都得罪光了,再無立足之地,想要出頭,唯有依附香港的組織二當家。好不容易爬到這位子,以為等到台灣的龍頭一死,二爺接掌兩邊事業,自己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裡料到老爺子跳過年資身份,竟選了李沛忠當新龍頭?最糟的是,連那個大便強也勢必雞犬升天……大飛想拿手帕出來擦汗,不知怎麼,手還插在口袋裡居然就笑了。

「笑?笑屁啊你。」屎強怒從中來,卻見大飛邊笑邊起身,還「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喃喃不已。忠哥正要開口,大飛一伸手,槍口已然對準未來龍頭。「李沛忠!你這是敬酒不吃吃……」銀光一閃,槍聲大作。

子彈並沒有射中忠哥,反倒打中他背後的啤酒瓶堆,碎片噴了一地。忠哥紋風不動,微笑看著眼前兩人:屎強右手推開了槍,左手一柄飛刀緊緊抵住大飛喉嚨,逼他把「罰酒」二字自己吃了下去。忽然忠哥認出那柄刀了,他忍不住大笑說:「肏,阿強,你連這把飛刀都還留著啊?!」反倒是屎強老臉微紅,說:「也沒有啦,好像是一直放在這件皮衣口袋裡忘記拿出來,剛剛一時順手就……」

這下子連大飛都想起來了:「幹!這是當年那一把?!」屎強稍一用力將他壓回去,飛刀稍稍切入肌膚,距離下方的白色舊疤只有數公分。他右手使勁,大飛吃痛槍便掉在地上了,沒人敢撿。忠哥開口:「大飛,我知道你為人。你壞歸壞,要殺我只怕還沒那個膽子,你說吧,是誰?」

大飛經過幾年歷練膽子也大了,渾不似當年初次被屎強脅迫時那樣驚惶,他說:「哼,當然是二爺!現在我總算明白二爺當時在暗示什麼了,只要除掉你,新龍頭非二爺莫屬!」他斜眼蔑向屎強:「我靠!你當年沒種下手,今天也一樣殺不了我!我後頭還有十幾個弟兄,全是香港一等一的打手!李沛忠、大便強,你們今天休想活著走出這裡!」

忠哥氣定神閒,道:「你覺得,他們打得過阿強嗎?」屎強怒目而望,大飛身後的男人隨即停止動作,然後慢慢將手抽離槍套。他們沒有人親眼見過昔日火拼時的屎強,但是聯手攻克台灣北部180個大小堂口的「文忠武強」即使在香港也是盛名遠播。

衝突是意料之中,忠哥摸著下巴剛冒出頭的鬍渣,思考要怎麼解決才萬全。看到大飛那不甘心又無能為力的臉色,哎,過去大家都是兄弟,怎麼今天會搞到這樣子?他畢竟是個念舊的人,便說:「大飛,你啊,被二爺利用了還不知道。」「胡說!」

「難道你以為,憑你在香港那點功勞,就足以升到這個位子?恐怕二爺早就在顧忌我了,恰好與我有交情的你投奔過去,重用你,只怕是為了對付我。」忠哥收斂笑容:「醒醒吧大飛,二爺不過把你當成一只棋子。」

「他說的沒錯,你的確是棋子。」出聲的卻是忠哥身後的小弟。屎強忽然想到,這人今天才第一次見面。下一瞬間,小弟手上的酒瓶碎片已經從防彈背心保護不到的、忠哥的腋下深深刺進去。

屎強來不及阻止,他唯一的瞬間反應是割斷大飛的咽喉。

稍早在車裡,屎強阻止了正要開門的忠哥。「既然對方是大飛的話,不換上這個恐怕不行。」屎強從包包裡拿出一件防彈背心。「原來你的衣櫃裡除了皮衣就只剩這件啦?」忠哥笑說,但屎強可沒笑。

就像現在一樣,他們兩人躲在暗巷垃圾堆後,屎強臉上掛了些傷痕,機警地向外張望,頹坐在一旁的忠哥面如死灰,襯衫腋下染得黑黑紅紅,怵目驚心。但是忠哥還是微微笑著,像是在說阿強別擔心,總會找到出路的。

「我看這次不行了,二爺手下將附近的路全給封了,連一台腳踏車也進不來。」屎強喪氣坐回忠哥身邊,適才用垃圾中翻到的封箱膠帶,胡亂貼了一陣好不容易才止住出血;但是拖了整個晚上,再不送醫院,即使是忠哥也撐不住的。屎強正著急呢,那去了半條命的大哥卻舉起手,軟弱地戳戳屎強額頭。「這裡,才是最有用的武器。」忠哥剛才在車上是這麼說的。屎強看著老朋友,又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清晨的暮光中,捷運站的招牌緩緩亮起。

「別……別讓人瞧見血……」忠哥氣若游絲地交代,屎強只有抱緊他,以一種難堪的姿勢蹣跚走向閘門。「在右邊口袋……」屎強摸出那張樣品悠遊卡,嗶的一聲,閘門打開了。問題是,他們有兩個人,卻只有一張卡。屎強抬頭,好像大學才剛畢業的女站務員直盯著他們,顯然就要按下手中的對講機……

說時遲那時快,忠哥忽然伸手狠狠捏了屎強屁股一把,屎強嚇了一大跳,忠哥趁勢對那小女生比了一個「噓」的手勢。天啊,站務員居然臉紅了,就此呆呆看著兩人像連體嬰似的通過閘門,走下月台。「嘿……偶爾搞搞這個也不錯……」忠哥還有力氣搞笑,屎強便懶得跟他計較了。

等待的時間像是生產那樣漫長。第一班車終於進站,屎強攙扶著他走進空蕩蕩的車廂,又隨即起身研究路線圖思考最近的醫院在哪邊。忠哥低聲喚他:「別……不要去醫院……送我回家……」屎強想回嘴,忠哥一笑,說:「來不及了……我…..想回家。」

忘記是哪一次了,反正是他們倆還在第一線的時候。那時候的日子真單純啊,每天就是收帳、打人、買裝備,屎強從來不存錢的,結果組織一大,財務漏洞就浮現了。甚至在屎強被捕入獄的時候,連收買獄卒的幾萬塊錢也拿不出來。有次忠哥去看他,壯碩的屎強居然就在玻璃那頭噎噎哭了起來。

「我想回家……」他說。

「把我放在家裏床上就好……不要報警……公司才剛上市…股價還有上去的空間……」
「欸…看到你還留著這件我送你的皮衣……其實我還蠻爽的……」
「阿強…要記住……別成天動刀動槍的……腦子才是最強的武器……」

「放你媽的屁!你成天動腦子怎麼就沒算到這一步?!」屎強在心中大叫,但是他說不出口。他不敢出聲,深怕漏聽了兄弟一句話,怕被兄弟發現他又哭了。

「傻子……你哭屁啊……之後你就是新龍頭的候選了啊……」
「就像你愛玩的網路遊戲啊……我只需要休息一下……生命力就會自己回復了啦……」
「阿強……阿強……」

列車從地底爬升至高架軌道,陽光射入車廂,忠哥靜靜在屎強肩膀上休息著。屎強懷裡的飛刀不知何時掉落在地板上,反射的光線刺目,一時間,屎強竟不知道現在是做夢還是真實、他又該在那一站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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