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山珍的最後一天。

  

 

我還記得那幾年，總是見不到父親。我爸為了學習如何經營一家水果店，到了新竹一家叫「山珍水果超市」的水果店去了，水果四季各有特產，至少得要待上一年才能通盤學會。於是我見不到父親，兩個姐姐陸續搬出去，母親習慣夜歸，於是我總是一個人。

 

我爸待了整整兩年。這兩年我唯一能見到他的機會是過年。除夕那天他會回來，我們一家五口吃著年夜飯打著撲克，好歡樂。待天一亮，他拍拍我叫我起床，我迷濛地跟著他坐上客運，到新竹山珍去打工一個禮拜。跟著他上工、吃飯、午休，晚上一起睡在狹小的房間的床上。

 

那好像也是我這輩子僅有的，和爸爸如此親近的一段時間。

等到學成返來，瘦了些的爸頂下朋友在迴龍的店面，同樣名為「山珍水果超市」的招牌亮起，他就此展開全年無休、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的水果事業。

 

開幕的時候我才昇高三，還住在台北，我每個週六都得坐上636，坐上一個半小時到迴龍去顧店。早期我對那裡的感覺挺薄弱，只記得我拿一袋親手削的蓮霧回來給某個女孩時，她臉上紅噗噗的頰子。

 

喔對了，還有個會幫來福打手槍的夥計，叫阿國。

 

來福是前任店長留下來的店狗。年事已高，瘦瘦灰灰的，但就是忠心，總會默默的貼過來，你沒下口令牠也會先舉著手，跟你討東西吃。我刀子嘴豆腐心的爸爸沒說出來但疼來福疼得要死，每次都用摩托車載牠去洗澡剃毛，還親手幫牠上皮膚病的藥。來福跟我也很親，雖然我每次都拿著食物引誘牠半天才給牠吃，牠總還是愛摩蹭我的腿，老鑽到我腿下等人摸。

 

來福失蹤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牠被垃圾車撞上，潦潦草草的走了。我喔了一聲，老爸呼了一口煙。

 

 

在山珍工作很辛苦，早上八點上工搬進貨，忙到中午休息個兩三小時，又得作到十一點才開始收店。山珍沒有冷氣也沒有門面，鐵皮屋夏天曬死了，頂上的灑水器噗嚕嚕轉個沒停。全年無休也是很厲害的一點，就連921地震當天都還有營業，我還走了大老遠去買電池，好讓店裡亮著幾盞緊急照明燈繼續做生意。過年我們就在店裡吃年夜飯然後又打牌，店大所以把親戚們全找來，感覺熱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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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很討厭到山珍來上班。爸媽的態度總讓我覺得自己是廉價勞工，拿零用錢變成領薪水，偏偏我爸又是個吝嗇的老闆，所以我顧店時總是在看電視，將事情都推給在場的另一個夥計或師傅。

 

在山珍工作的人都很有特色。阿國除了會幫狗打手槍他還會電棒燙，阿哲眼神渙散，拿了偽鈔還跟客人說謝謝，阿力來來去去金髮依舊耀眼，阿彰很帥，待最久的阿發常跟我聊電動，還有來插花的表哥、愛買樂透的叔叔跟幫我們搬過家，卻被一包僅僅兩千塊的年終給氣走的許師傅。

 

被我媽詛咒上了輔大的隔年，我們家搬到山珍隔壁。這下好了，我進入射程範圍了，為了避免時不時下去吃個飯「順便」顧到收店，我索性往外跑晚回家。「你就這麼怕顧店，怕到下來一步都不敢嗎？」某次我回家時，正在喝酒的爸說。

 

對，我的確很怕過那種生活，很怕真的變成一個水果店第二代。

 

逃避慣了，除了依舊每週下去顧一天之外，我都盡可能躲山珍躲得遠遠的。說來好笑，搬到這兒我跟父親近在咫尺，見面聊的話卻更少了。他看不慣我的糜爛，我看不下去他的頑固操勞，只有在跟黑皮玩耍時，我才能看見父親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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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剛來的時候好小好小，細細的牙齒咬著像是搔癢，長大的黑皮體型與來福相仿，但牠更加活潑更愛黏人，孤獨的父親終於又有了伴，這條有著大耳朵的短毛黑狗於是成為他的另一個兒子。我不介意，我愛他們兩個，只要父親開心就好。

  

 

漸漸的，我其實也不怎麼討厭顧店了，也終於願意去學如何削鳳梨開榴槤，坐在電視前跟阿發哈哈大笑，客人上門時喊聲你好進來看看喔，鼓動口舌推銷禮盒，再俐落找錢俐落關上收銀機，我以為這個世界該如此永遠下去。

 

水果店開了好幾年，初期的榮景不復，營業額每況愈下，大人長吁短歎，我幫不上忙，只有繼續丟出寶特瓶，看黑皮閃電一般的衝出去。

 

終於在三月，這家店頂給我媽的朋友，老爸則到大陸去開燒臘店了。

 

頂了也好，至少老爸脫離了這種耗損生命的工作。招牌還在，阿發跟黑皮也都還在，我有時還是會買個便當到店裡吃，只是黑皮變得一看見我就興奮衝過來飛踢，沒辦法，這小姑娘太愛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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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沒想到，改變總是那麼突如其來，今年中秋聽說賣得很差，於是那個接手的朋友決定不作水果店了。

 

今天，就是山珍的最後一天。

 

剛才我下去整理一下堆在店裡的舊東西。以前珍藏的漫畫不知什麼時候都教老爸給丟了，剩下來的SPAWN玩具倒還不少。十年沒搬動過的台子被拆個精光，裸露的鐵架跟已經變色的人造草皮堆在地上，兩方人馬為了錢在吵架。

 

其實這裡已經不是我們家的山珍了，早就不是了，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將這裡當成一個懷舊的景點，懷念那些回不來的時光，懷念我見不著的父親。

 

 

後來我跟阿發聊了好久，在這裡前後待了六年的他從十七歲的少年變成自海陸退伍的壯漢，他樸實的笑容依舊，而山珍的招牌即將卸下。我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雖然我現在正在家裡，打著字，紀念這一個陪伴我八年的地方。

 

再見了山珍，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