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我回來了．

入伍一個月，依照我的廢話個性，感想只會像屎一樣多．我還是從第一天慢慢講起．

＞報到

那天早上，我媽我二姐還有小皮陪著我到了台北車站．我預算好的擁抱告別因為現場實在太莊嚴沒有用上，我愛的三個女人在我眼前也沒有掉淚，只在我上車後指著坐在我隔壁的流氓大笑．

火車晃過福隆貢寮，兩個小時後，宜蘭到了．

宜蘭車站挺小，上百個役男擠在窄窄的騎樓上，大家的表情都很茫然，煙一根接一根．

我不會抽煙，只好去上廁所．

搭著巴士進了金六結營區，車上安靜下來．我們魚貫落車，坐在日後熟到不行的後方鋼棚，寫著一張又一張貢獻出自由跟預防你自殺的資料．

阿姨的剃刀使勁推著頭皮，柯老說我光個頭真可愛．

其實關於第一天，我能夠回想起來的情境並不多．不大思考，不大說話，班長吼什麼，我跟著大夥做什麼，很快，我已經躺在床上盯著蚊帳等待入眠．

＞開訓

入營那天是禮拜四，三天調適期過去，禮拜天還是頂輕鬆．只有一顆門牙的排長叫我去出公差．

排長也姓張，跟我一樣大，當了四年兵，是本連唯一的排長，所以無時無刻都在背值星．還有，張排很愛玩天堂．這些事他邊抽著煙邊跟我講．

閒聊過後，我又開始專注於切割與黏貼的動作．

你知道的，我不會割直線．但我很喜歡這些個我在系館笑語間做過許多次的動作，這讓我放鬆，不去想我無論如何都逃不出這營區一步．

金牛座的我，努力不讓自己鑽牛角尖．雖然連我都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穿著全副武裝，站到腳跟發腫，開訓典禮後，1969梯新兵訓練正式開始了．

我跟張排趕了一下午，貼上膠帶閃閃發亮的大字在長官頭上反著光．

＞複檢

說實在的，在大太陽底下進行無限循環的基本教練很操，但沒我以為的那麼操．

我一向有一時興起虐待自己的興趣．做做伏地挺身，在單槓上吊著（因為拉不上去），或是努力把單薄的胸膛挺到班長鼻頭上，不是什麼真令我受不了的苦差事．

只是每次吃完飯，拿著餐盤排隊待洗時，總會看到麻雀們在地上輕輕跳著，牠們啄食遺落的米粒，吃飽後拍拍翅膀，掠出圍牆去了．留下我．

這是不是某種層面的幽閉恐懼症？又或是一架不怎麼刺激的雲霄飛車，安全帶綁得老緊，你下不來，下不來．

任何與現實的聯繫都變得好珍貴．用餐時刻開放短短半小時的電視新聞，大家都看得好認真．好久沒投的販賣機飲料，好久沒打的公用電話，都是我們的瑰寶．

張小艾發育得很好，我適應得很好，但我渴望接觸現實世界．

那個禮拜三，我去三總複檢．

在拖宕多年又被長庚骨科醫師完全摧毀如意算盤後，我只能將驗退看成是一張彩券．中了就發達了，但我不敢奢望那億分之一的機率．

申請復檢，只是想好好檢查一下身體，還有出來透透氣．

首次穿著軍服外出，我又回到宜蘭車站．天啊，是7-11耶．

依舊搖晃的火車上，光頭迷彩服的我，一路聽著同梯有關辦趴吸毒跟詐騙集團的經歷，邊暗自雀躍著．

雖然假請到晚上九點，但是我們4點就得集合，還不准離開三總．沒有關係，當我能夠選擇我要吃漢堡王或吉野家時，當我可以用旁邊老伯忘記拿走的電話卡跟小皮聊兩個小時，沒有關係．

我在三軍總醫院的地下街，悠遊自在了一下午．

那一天，我還了解到一個重要的事實．椎間盤突出不能看骨科，得看神經外科．這是一位下部隊半年還在驗退的學長的血淚智慧．而神經外科的醫師也非常貼心的替我安排了三項檢查，其中包括了我夢寐以求的”MRI磁振造影”．

美中不足的是，我做MRI的時間被排到6/17．嘿，好巧，那天我要下部隊．

常言道一入侯門深似海，一下部隊驗退難．我綠著臉把單子回交給負責的小姐，她很有義氣的馬上打電話替我喬．然後把我的時間從17號改成10號．

真棒，早了一個禮拜．但是報告從三總到部隊要一個禮拜的作業時間，對不起，還是17號．

我努努嘴，算了，早就習慣這個腰的我其實對驗退也沒抱著多大信心．能夠偷得半日閒回到現實世界，做檢查被電擊被插滿針，買了小百看的PPAPER，還逛了5分鐘的饒河街夜市，我充飽電，回部隊去了．

＞懇親

入伍第十天，正是全連弟兄渴望已久的懇親．

前一天我們還在和著羊屎的爛泥堆裡使勁搬著橡膠墊，所有人豁出去大吼大叫，把全身的力氣都花在肩扛手拉腳踢那些該死的墊子，那天小蜜蜂的雞排是最好吃的一次．

也許是在抒發情緒，也許是因為懇親快到了．

懇親當天，我們依舊五點起床，吃完早餐，早就浮躁不已的大夥擠在寢室裡，像是等待抽獎那樣的等著自己的號碼被叫到．

第一名六點半就被叫下去了．真是個幸運的傢伙，因為到了9點，寢室裡只剩下包括我在內的八個人．

雖然我早就知道家人十點才會到，但是幾個小時的冗長等候畢竟難熬，我把雜誌翻了十幾次，跟同學聊了一堆馬子的事，還聽別班的老哥講了許多他緬甸家鄉的風土民情．

11點半，我終於在中央樓梯前看到好久不見的爸媽大姐和小皮．倒數第三個．

接下來的一切跟我幻想中的有些不同，卻又出奇的自然．

我媽在報紙上擺出她準備了數小時的豐盛菜餚，我大口嚼著雞塊炒米粉，講著入伍至今的體驗．幾月沒見的老爸叼著煙，每每在我的敘述後補上一句現在很涼了啦．

小皮修了瀏海，曾經被我媽罵哭的她現在卻交談得那麼融洽．

大姐依舊熱心過剩，幫我準備了電話卡跟郵票等補給，甚至在郵票後面貼了雙面膠．我怕用舔的黏不牢，她這樣說．

老爸還是抽著煙．跑到東莞去賣燒臘，常常幾天幾夜沒得休息的爸臉上威嚴猶在，只是瘦了．

最後要走的時候，我抱抱大家．一直笑著的媽卻霎時哽咽，我吸吸鼻子拍拍母親的背．

看著載滿我最愛的親人的車子逐漸消失，我還是沒有哭．沒有那個必要，我已經感受到我是多麼幸福的人了．

＞選兵

懇親隔天的禮拜日，跟上一個愉快輕鬆的禮拜日截然不同．這天我們全副武裝，刺槍術在烈日下．太陽好大，刺出去的槍不許收回來，左臂快樂的悲鳴著．

幾個小時後，弟兄們攤在床上唉聲嘆氣．這倒是有助於從昨天的輕鬆裡回到當兵的現實，我看著深粉紅色的曬傷手臂想．

晚上，進行選兵預演．

入伍之前，仲威跟我提過大抽之可怖．你可以效法柯老去當個教育班長，他這樣說．

可惜，教育班長要會拉單槓，我不會．

於是三條救命絲索（教育班長，選兵，驗退）已斷其一，我得要好好爭取選美工兵的機會．

兩個營一千多人，美工專長卻只有十多人，其中大專兵更是少數．嘿，我還有駕照．雖不敢說勝券在握，但我是很有信心的．

誰知道才在選兵官跟前一坐定，他便指著我識別證上的小紅標籤問你有什麼痼疾．我那時才知道這標籤原來不是在稍息立正上有傑出表現的象徵，而是這傢伙有病的意思，而國防部是不要痼疾殘兵的．

我打死不承認我有病．在填寫資料時更竭盡心力在三百字自傳的篇幅裡塑造出一個堅毅自強處變不驚憂國憂民我愛中華的新時代青年．

然後選兵官在四個人裡面只踢掉了我．

那真是個打擊．

那個下午，坐在吵鬧的中山室裡．意外和錯愕迅速瓦解了我偽裝的堅強．

我坐在那裡，一面往負面情緒沉淪，一面驚訝於自己的軟弱．

驟雨．悶燥．就像是練功練到走火入魔，我即將筋脈俱碎武功全廢．

這時，我收到了信．

一封是大姐的．一封是小皮的．

我必須說，她們或充滿熱情，或直率真誠的文字的確像是陽光一樣將我心中的陰霾掃淨．

外頭還在下雨．但我已不再沮喪．

＞班長

進了部隊才知道．”報告班長”不只是一部電影，而是無時無刻都會用到的一句話．

善於偷偷觀察及擅自想像的我，很快就了解了班長與班兵之間的生態，我很少被釘．

只有一次我把”請示入列”講成”請求入列”，班長說求咧你要不要跪下來啊．

我後面那個人比較慘．他把”新兵戰士”講成”新兵戰將”，班長笑到直不起腰．

到金六結的路上，有家餐廳叫”宵雅軒”．

就像釋迦一樣，班長有硬有軟．有的大多時候都硬梆梆，有的軟慣了又忽然會硬那麼一下．

連上最老的中士班長，長得像阮小喬．

長的像技安的班長跟長得像阿福的班長常常聯手欺負長得像大雄的班長．

阿福班長很怕蟑螂，我還幫他打過一次．

參一班長常常在笑，笑著講話卻每句必以媽的開頭．

蚊子班長凶惡無匹．我倒看出他不發一語狠狠瞪人時其實是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窘況．

洋蔥頭班長曾經開玩笑槌我肩膀，問說這樣你會不會去申訴．

大雄班長後來又帶我出去複檢一次．因為我要去世貿找小皮，兩個現役軍人就這樣穿著軍服大剌剌殺進五星級飯店．這個經驗我一輩子不會忘，大雄班長這樣說．

＞複檢（2）

原本我的複檢是被排到6/10的．10號也剛好是新兵技測的時間．

於是那天連長在問有多少人開了免技測證明，我沒有開，但我也站起來．技測那天我要去複檢，我告訴連長．

胖胖的，講話有點漏風的連長點點頭，叫我走了．

然後那天晚上12點，大雄班長把我叫醒．明天早上跟我到三總做檢查，他告訴不知道現在是作夢還是現實的我．

真可惜，隔天本來要去打靶的．（後來證明沒什麼好可惜的．打靶三發及格，我打了四次都是兩發兩發兩發兩發．2鐵支，打大老二穩贏的．）

早上八點，我換好衣服，躺在平台上被送入狹小的檢查空間．護士小姐真可愛．

我原本已為我（自以為有）的幽閉恐懼症會爆發，但我只是盯著距離不到10公分的儀器內壁看．原來我已經不藥而癒了，如果我真的有這個病的話．

9點，檢查已完畢．但現在回去就是豬頭的行為了（caju我不是指你）．所以我決定進行打混這項我沒什麼怕但大雄班長很緊張的危安行動．

大雄班長原本想一直跟著我的，這樣假使連長打電話來，也不至於會漏餡．但是經過現役軍人著軍服勇闖君悅飯店與台北101兩役後，身心俱疲的大雄班長決定放我一馬，自己跑去朋友家聊天了．

我則是陪著小皮從飯店跑回公司，又從公司跑回飯店．

那個下午，很奇怪的，我並不是太雀躍．

回到連上．連長要命的找我去談話．原來我之所以提前到今天去做檢查，是連長向營部連提出要求的．

當他聽到我所謂拖到下午才檢查到的謊話，還送了營部連一根中指．我有點慚愧．

也許連長是想讓我如果能的話盡快驗退，又也許他只是希望能多一個人去參加技測．

關於技測，我其實是很想參加的．很有一種驗證這一個月來訓練之價值的感覺．

即使我在技測前一天奇蹟似的學會拉單槓．很可惜的，我沒有被選中．

於是我們這些閒下來的兵就在不干我們事的緊張氣氛中懶散集合，準備去打掃即將離開的營舍．

然後參一班長走過來，118，他叫了我的號碼．

你驗退了．

我大概半個小時後才闔上我的嘴巴．

核磁共振掃描證實有神經根壓迫，神經傳導檢查有神經功能障礙．診斷書上這樣寫著．剛好跟椎間盤突出的免役體位標準一字不差．

天殺的，那張上個月的彩券中獎了．還是頭彩．

但那個時候，我還問班長說我可不可以去大抽，畢竟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畢竟我已經進來一個月，畢竟我就這樣一走了之，就會否定這一個月來的我．

班長搖搖頭，不行，你得退．

先是裝做忘記我，現在又要趕我走，國防部啊國防部，你真是個淘氣的小妞．

我當天下午四點後就可以離營．但事出倉卒，大姐只能在下班後再趕過來．於是我開始享受在部隊裡最輕鬆的一天．

我打開中山室的書櫃尋找參考書籍，好完成輔導長前天丟給我的抗戰紀念徵文任務．

而周圍的弟兄都在忙於重複又重複的打掃以及各種莫名其妙的公差．

有次去拔草，排我前面的小邱譙說我們真他媽的像囚犯．我看著光頭穿體育服，手上還捏著一把雜草的他，忍不住笑出來．

到了即將結訓的現在，大夥頭髮發得毛茸茸，群聚在廁所或走廊嘻嘻哈哈，大家都一起成長了．

而我即將離開．

我去找了現任少尉醫官的高中社團學長．剛跑完步的學長跟我聊了兩個小時的回憶．

我又去找了現任營參一的高中同學．＂這傢伙的役期只剩兩小時，電爆他．＂他如此貼心的把我托付給辦公室裡瘋瘋癲癲的各連參一班長．然後每天只睡三小時，明天要趕出一千多隻籤的他點起煙，我不知道他會抽煙，他緩吸緩吐，像是有很多話要說．

我來不及與柯老說太多，他也忙於連上的新兵技測．不過他的確很照顧我．有一次他托某個班長拿奶茶給我，我那天剛好去複檢，於是當奶茶交到我手上已經是半夜的事．我硬是喝完它，然後在12點，2點，4點各上了一次廁所．柯老，多謝．（y）

我是班頭．要負責收東西跟點人數，年紀又較長，自然會有點領導班兵的態勢出來．

所以當他們知道我要驗退，還是在結訓前兩天的時候，瞪大的眼睛裡除了有大量的意外，還有你怎麼可以就這樣跑掉．

大夥，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

我也很想跟你們一起結訓，再次站到腳跟發腫．我也很想跟你們一起大抽，體會那種生死一線的難忘感受．

但我得走．

我不能再隨興的大聲吼叫，不能再竭力喊出”第十班”然後你們用力答有．不能在公共浴室裡公然全裸，不能飛踢在電風扇前噴歐護的白爛．

不能在就寢前聽著黑豬與番薯的台語相聲笑到沒力．不能跟著全部的人一起咳嗽咳到連長說我們是感冒連．

我得走了．

交付了裝備．將用不著的東西大放送．留了手機號碼．我揮揮手．

提早回到現實世界，這次我的假放得比較久喔．

＞現在

我把驗退單交給兵役課的小姐．即使我很有信心，小姐還是不能給我確定的答案．

於是我又在等．三個月內，我會知道我是免役，去當13天的補充兵還是得重回部隊．機率大約是7成，2成跟1成（自我推斷）．

但是依據我之前毫無正確的預言史，即便這次我再有信心，我還是不敢說我鐵定不用當兵了．

所以，要是我幾個月後又說我要入伍了，請不要揍我，我只是龐大國防機制與完善兵役規劃下，一個屢遭玩弄的椎間盤突出患者．

我回來了．我畢竟是回來了．從一個我認為不像現實世界的地方，回到我不太習慣的現實世界．

後來我忙了一天，病了一天，發呆了一天．一下子，回來就快要一個禮拜了．

舊同事說我是去參加戰鬥營，也有人說我白剃了這顆頭．

說實話，我並不後悔這一個月．

這一個月，讓從前太過自由的我體會到受拘束是如何的滋味，期間的落差與調適，對我是很重要的經歷．

這一個月的離開，也讓我感受到家人朋友對我的愛．有天午餐後我打給小皮，她換了手機答鈴，徐若瑄唱著”雖然不在你身邊，但我在你心裡面．．．”．我的心好暖．

這一個月，我在部隊裡快速成長為我認為24歲男人應該要有的樣子．

於是我回來了．帶著只有臉跟手臂曬黑的外在跟自認為有所成長的內在．

對不起，我是個很陰魂不散的傢伙．（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