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

去年,一場意外,我失去了雙手.

那鋼片落得好快,我和同事小陳躲也不及,只能看著眼前一片白亮,與之後的一片紅污.

斷得太乾淨,咱倆四隻手腕空盪盪的,彷彿還在回味那金屬斬過血肉,從未體會過的滑溜.

我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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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理所當然,在醫院裡.

我的雙手紮著好大的繃帶球.對,像小叮噹那樣.醫師直向我道謝,說這麼漂亮的傷口是最佳教材,後頭幾個實習醫師也點頭.我沒法握手,只好模擬黑板或是課本的立場向醫生微笑.

保險加上老闆的良心,醫藥費不是問題.儘管如此,我一等醫師點頭便馬上辦理出院.

臨走前,醫師囑咐我些注意事項,還說我的手術極其成功,完全康復絕對沒有問題.

一個月後我在浴室拆開繃帶,問題可大了.

我有兩隻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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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是當時兵荒馬亂,縱是四隻手掌髒污難辨,一家那麼大的醫院,一個讀了幾十年書的外科醫師,居然把兩隻右手都接到我身上?

我忍不住想像那醫師看到我完美傷口時的興奮,然後一邊吆喝著學生過來欣賞然後另一手卻拿錯了手.小陳的右手.

小陳沒能撐過去,手術後死了.我出院第三天參加了他的公祭,帶著死者的右手,去憑弔棺材裡的自己的左手.

如果我提早發現這個錯誤,也許我會在半夜溜進靈堂,把我的左手砍下來帶走.

但是我也會面臨到一個問題:該砍哪隻?

小陳與我年紀相仿,我們的手上無疤無痕,就算是現在,我依舊無法確定哪隻右手是我自己的.

最糟的情形是,小陳的右手在我的右腕,我自己的右手卻在左腕.全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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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規定,工廠還會養我幾個月,在別人還沒發現前,我試圖解決這個問題.

當我在醫師面前一脫下手套,他皺起眉頭,卻問了我個問題.

"左邊的右手好用嗎?"

呃,好用歸好用,有時候還比原來的左手靈活一點...

”那就好啦.不過是手心手背反過來嘛,習慣就好了.”

可是...

”先生,你可要想想,世界上還有許多人是連手都沒有的呀!”

我站在醫院門口,懷裡揣個厚厚的信封袋,試圖從醫師溫暖的笑容裡找出隱隱的不協調感.

隔天再去時,那老頭已經緊急退休兼全家移民了.

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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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手腕上越來越淡的疤痕,我知道復原的希望也越來越渺茫.

有一次,我自己跟自己握手.

那是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說得佛洛伊德一點,像是跟自己的母親做愛.

我泛著雞皮疙瘩甩開手.它們顫抖著像是抗議.

終於,像沒良心醫生說的,我的傷疤完全隱沒了,它們是如此的完美,甚至比傷前還要有力.

躺在床上張開手掌,我的拇指碰不到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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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會覺得被自己的雙手孤立,這兩隻右手像終於找到了夥伴似的.

早上醒來,它們堅定的握在一起,連續好幾天.直到上禮拜我把左邊那隻綁在腰後為止.

過了期限,我沒有回工廠上班.我沒有見任何人.我只在半夜出門,抓著一大袋的食物倉皇跑回家,當然,戴著手套.

而它們在手套裡好不安分.

我忘記了我的生日.我只記得一個日期,那天我被斬斷雙手.那天兩隻右手得到自由並且找到彼此.

那天就是今天.

最後一次出門.買了一個大大的蛋糕,揮左邊的右手跟店員道別.

然後回到家,把蛋糕慎重的放在地上,用腳夾著已經生鏽的菜刀把兩隻右手都鋸下來.牙齒輕輕銜起緊握的它倆,插在美麗的蛋糕上.

"生日快樂."蒼白的嘴唇微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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