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現在不能說話，一直到十點四十二分。

 

還不是因為那顆珊珊來遲的智齒。

 

這顆終於大駕光臨的智齒，還沒長出來就給了我苦頭吃。大姐訂婚那天，我牙齦腫得像小叮噹一樣，半口東西也吃不安穩。當天晚上想吃個薑母鴨補回來，舌根一碰到小叮噹，大雄還是流著淚放下了筷子。

 

受不了，禮拜一請假去看了牙醫，老醫師掰開我的嘴戳戳翻翻，「嗯，約個時間來拔牙。」

禮拜四晚上八點四十五分，我在預定的時間再次來到了這間在新莊鬧區，裝潢高雅，而且護士小姐又多又瘦的牙醫診所。這次我被領到不一樣的診位，另一個年輕的醫師一樣掰開我的嘴，也沒問候就先來根麻醉，那種針頭探到口腔深處一痛舌頭不知道為什麼也抽了幾抽的感覺相當不適（我相信你看得也很不適）。然後去拍了X光片，我回到座位上。

 

十五分鐘後，我還在座位上。

 

那個在醫師袍底下穿著件髒汗衫的年輕醫師就這樣丟下半邊臉頰麻痺的我，跑去幫另一個已經躺在第二診位許久大張著嘴很像安妮的婦女弄假牙。於是我坐在挺直的診療椅上，從一開始興致盎然地戳著自己沒感覺的下巴想到其實摸自己麻醉的屁股應該跟奶子差不了多少，變成認真思考用這張舌頭已經不知道在哪裡的嘴巴能不能有效斥喝走來走去的護士們關心患者脆弱的心靈。中間老醫師一度現身，我正想感動地呼喊他，旁邊多管閒事的護士小姐卻走過來，「這是李醫師的病人喔。」老醫師點點頭，丟下我在宇宙的邊緣。

 

等到我質疑起預約到底有沒有意義時，那個李醫師終於走了過來，坐下，然後又站起來。接下來他找口罩找了五分鐘。

 

其實我最擔心的是，你這樣搞下去，麻藥會不會退啊？

 

果然他第三刀就弄痛我了。我稍稍皺了眉頭，他馬上說：「麻藥退了喔？我再幫你補一針。」我大叫：「住手！住手啊你這庸醫！」但實際上我只能發出哼哼哈哈這種好像很快樂的聲音，於是他也很快樂的給了我一針。我沒有哭。

 

喔對了，他給完我一針後又順便機會教育護士如何正確更換麻醉針頭，我真恨那時顧著忍淚沒有給他三掌。

 

終於要開始拔牙了。首先必須要處理我還覆蓋著智齒的牙齦，如果你願意想像的話，請回想你熱中於紙雕的國中時期，上課無聊到拿銳利的筆刀一片一片的把橡皮擦給削下來的情景吧。「妳們看，我這樣翻開來，是不是看得比較清楚？」，李醫師又一次親切的機會教育，我無力阻止他。

 

時間在不停的切割與鑽磨中度過，在我以為我一輩子都無法把嘴巴閉上的時候，李醫師將器具抽出我嘴巴，「好了，休息一下。」我闔嘴盡情吞了好幾口口水，跟拿管子幫我吸除污血然後不時會戳到我咽喉害我嘔一下的護士小姐乾瞪了一會，然後李醫師拿出了他的寶貝。不，他沒有脫褲子。

 

他的手上，有根又粗又大，閃著寒光的巨鑽。

 

我像是被綁住的麥克道格拉斯，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可惜一閃即逝的並非莎朗史東的陰毛，是李醫師藏在袖子裡的濃密手毛。他鑽呀鑽，撬呀撬，好像蠢賊一樣的勇猛而拙劣。原來，原來這就是太魯閣群峰被山老鼠濫墾濫挖的悲哀啊，此刻我與自然意識合而為一，此刻我的顎部打開了一百四十五度。

 

嘴巴裡有些東西碎掉了。永遠離我而去了。李醫師再度以一點也不俐落的手法幫我縫線，整個手術過程中他大概問了我二十七次「會痛嗎？」，但因我無法在兩秒內以手語表示「去你媽的我嘴巴塞了四根東西你要我怎麼回答你痛還是不痛」，李醫師一直認為我是個寡言又堅強的孩子。

 

咬著一塊厚厚的紗布，櫃檯的小妞背書似的唸了一大串注意事項，後來我發現那些都寫在她給我的單子上。李醫師一邊寫著病歷頭也不抬地說：「下禮拜回來拆線，順便補一補，你蛀牙很多喔。」而我則在心中再次問候了李媽媽後開始盤算明天乾脆打點滴當午餐好了。

 

 

 

 

啊，我可以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