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著麥克筆，在門背後的月曆畫下一顆星星，再一顆星星，再一顆。畫了三天份共 18 顆星星後，想了想，每一天的下面再畫一顆雙層星星。好了，所以現在吐寶最多可以在這三天內拿到 21 顆星星，總計兌換——依照我註記在上端的兌換表—— 7 顆扭蛋、4 張「不生氣券」還有一隻毛茸茸的「愛心跳跳兔」，如果她能夠把這三天份的藥都吃完的話。
我試著不想這個獎勵計畫會否成功，又或是她復發的中耳炎若不吃抗生素會演變成什麼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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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吐寶發燒，是中耳炎，必須吃抗生素。上一次吃抗生素時吐寶還小，她自幼擅長吃藥，能自己倒藥粉入口，連續乾杯好幾種藥水像喝 SHOT 一樣，那豪態我總拿來說嘴。但這次不太一樣，不太順利。倒數第三包也許倒的位置不對，她又嗆又咳竟然吐了，雖然事後自己笑笑跟我說，但再餵藥時她無論如何都不張口，我從好言勸說到厲聲恫嚇，忘記了自己的女兒從來就是吃軟不吃硬，最終只得悻悻撂下蒼白的狠話，放棄最後兩包抗生素。「反正也吃到第七天了，應該沒關係吧？」我這樣安慰自己。
回力鏢在兩週後抵達：先是弟弟感冒復發，鼻水流不停，吐寶很快被傳染，成天吸鼻子吸個沒完。昨天頂著大太陽全家走去診所看病，戴著防護面罩的醫生觀察吐寶耳朵，說：「裡面很腫，是中耳炎。」是我嗎？是我的錯嗎？我不知道。
或者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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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吐寶過來，跟她講解整個獎勵機制：每天三個餵藥時段各有兩顆星星可拿，早晚吃完抗生素口嚼錠可以拿一顆，吃完剩下的希普利敏藥水和藥粉後可以再拿一顆（中午門檻較低，喝完藥水吃完藥粉就兩顆星星到手）；若是當天 6 顆星星全包了，就再加碼一顆雙層星星。吐寶開心地數著滿滿的星星，問我那個裡面有爸爸的頭的禁止符號是什麼，得知「不生氣券」如同免死金牌時露出「這下發了」的爽臉。最後她指著愛心跳跳兔的右耳：「你畫錯了，牠的耳朵不是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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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昨夜的餵藥是一場惡夢。原本以為將抗生素從藥粉改為口嚼錠能解決問題，吐寶大方扔入口中一嚼，那滋味竟難吃到令她渾身顫抖，勉強吞落後不停灌水；我怕夜長夢多，要她連忙將原本並不討厭的希普利敏喝下，她只能喝一半，「刺刺的。」便拒絕再喝。我和凱西互看，想到上次的退讓，想到中午醫生那句「可能損及聽力」，抓起藥粉，我們選擇了錯誤的道路。
吐寶吐了。吐得極為悽慘。最愛吃的小黃瓜炒蛋變成幾團稀糊的穢物落在碗底和她的領口，而我猶走火入魔地咆哮：「吐出來？好，我們再吃一包！妳以為生病有得選擇嗎？不吃的話，我就抓妳去給醫生打針……」
凱西帶她去浴室善後，而我拿著垃圾去丟時，想著是不是該把自己也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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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不對。」我知道。
「這樣對她不公平。」我知道。
「你得跟她道歉。」是，我知道。
「要快，今天之內一定要道歉，而且不能有『但是』。」關掉蓮蓬頭，心裡的聲音也閉嘴了。
我進房時，女兒趴在床邊，拿著美勞課作的沙鈴，上面的黃色玻璃紙破掉了，她將裡頭的黃豆裝進免洗碗再倒出來，說那是雨聲嘩啦啦。我陪她貼好沙鈴，收好黃豆，還剪了一會兒紙。該睡了，她靠在我身邊，頭髮柔軟得像月光。該說了。
「我想跟妳道歉，我們不該那樣對妳，那是不對的。」我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怕哭。「妳願意原諒爸爸媽媽嗎？」
「嗯，我原諒你們。」好快，我甚至還沒給她承諾，承諾再也不會這樣對她。
我說，這對她不公平，因為她一直很擅長吃藥，一旦吃藥不順利，我們的反應卻是忽視、敷衍然後強迫。也許她的心情不一樣了，也許她的味覺不一樣了，也許她現在終於知道，藥有多難吃了。而我們只會說：「妳以前很棒的，現在怎麼會這樣呢？」要是將來她抗拒上學，我是不是也只會說一樣的話？老天，原來我是如此糟的父親。
吐寶立刻接著說：「就像有一座很高很高的樓梯，你們還一直叫我要爬到最上面。」「對啊。」「而且上面還塗滿了油很難爬，還有一堆刺！」「……好，我接收到妳的抱怨了。」
我說，這樣的話，我們該想想怎麼樣才能給妳勇氣，比如吃藥的時候抱著妳，雖然爸爸媽媽不能吃這個藥、不會知道藥有多難吃，但我們不該讓妳覺得孤單、恐懼、一個人面對吃藥這件事。無論如何，藥是必須吃的，不然妳耳朵裡的細菌病毒沒被殺光的話會變得更強，到時候我們就得吃更強的藥才能……「爸爸，我想睡了。」喔好，我閉嘴，晚安。
我親吻她的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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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
她已經第三次衝到客廳了。凱西抱著蟹寶連聲催促，吐寶仍在逃避。太太無助地看向我，我卻一派悠閒地滑手機。
「給她時間。」我知道。
「相信她。」我知道。
吐寶又衝回來，跳到我腿上。凱西內急沒人可接手，只好把蟹寶丟回嬰兒床再衝去廁所。餐桌旁只剩我和她，她小聲地說：「爸爸，我想試試看溶在水裡喝。」「好！」
我連忙找來杯子倒水，丟入口嚼錠，吐寶拿湯匙攪拌呀攪拌，盯著那淺黃色的液體好一會兒，然後喝了一小口。
她果然立刻皺起眉頭。深怕功虧一簣，我趕緊摸摸她的頭，摟摟她肩膀，想用力鼓勵她：「妳好棒！」、「我就知道妳可以！」
卻泣不成聲。
吐寶怔怔看著我，她第一次看見我哭。
凱西一開門也傻了，奔過來抱著我的頭，問：「你是不是覺得對她很抱歉？」
是的，對不起，我應該給妳更多時間。
對不起，我應該更相信妳。
幸好她沒有被我嚇到停下手，她喝完了抗生素藥水。我們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再趕緊去救在嬰兒床大哭的那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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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曆塗上一顆紅色星星後，吐寶說：「你回蘆洲的時候可以幫我跟阿罵講這件事嗎？她一定會稱讚我很勇敢。」
「妳可以自己跟她講啊，這禮拜因為妳跟弟弟都感冒，我怕傳染給阿公不敢回去，希望下週末妳們就都恢復健康囉。」
「搞不好阿罵會哭喔。」
「阿罵……嗯，阿罵鐵石心腸很少哭啦。」除了那幾年吧。
嘿媽，有聽到的話，記得回來讚聲一下妳孫女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