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該裝衛星導航的…

出發前大衛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對旅行社的行程很有意見，
天天拿著自製的厚厚一疊的「講義」去騷擾老闆娘阿珍與會計小姐。
「我們第N天從A到B要整整坐上3.5小時的車耶！」他活像發現自己有三隻腳一樣嚷嚷。
「那又怎樣？」阿珍懶懶地回答。
大衛顯然沒料到她會這樣回，「啊就……要坐很久……」然後中年人摸摸鼻子回來了。
當時我只覺得可笑；沒料到在頭一天，這狀況就活生生且活跳跳的登場了……

離開太宰府，車子上了高速公路，一直開一直開一直開一直開。
開到佳佳品義玩累了睡累了醒來又開始玩，開到我以為我們快到台北了。
約莫三個小時後，車子開上濱海公路，不再下雨的天空堆著灰白的積雲，連帶海也是蒼白的。
海灣上出現一個一個，十足是添得太滿的飯那樣的小島：小小一團卻高高隆起，上頭都是樹。
公路另一側則是零星民宅。九州的確是鄉下地方，這點從所有房子都是傳統尖脊屋瓦就可得證。
繼而開上一條極高的橋樑，俯眺底下細小漁船；經過一段挺熱鬧的地帶，柏青哥電器行便利商店一應俱全。
「NICE！今晚有搞頭了！」我樂想。
然後車子繼續開了三十分鐘，開進巷弄狹小的住宅區。最後一家羅森的招牌不爭氣地消失在山的那一頭。

抵達今晚的飯店「小松屋渚館」時，天開始暗下來。
穿著不知該算是和服還是浴衣，總之是傳統服飾的阿婆紛紛衝上前來為我們提行李。
小松屋不大，有點溪頭的感覺。酷的是大廳後門直接就是海，
其時漲潮，水淹到距離飯店後台只有一兩階。要是日後全球繼續暖化海平面上升這就糗了。

離晚餐還有點時間。我們拖著行李進房，是褟褟米鋪棉被的傳統房間，小小空間裡居然也有玄關陽台。
老爸進房第一個動作就是找茶具，然後掏出一罐梨山茶就這樣泡起來。
海灣風光不賴，可惜我們在另一側，只能成夜盯著小松屋維修中的別館發愣。
六點一到，搭電梯上了六樓，我走進宴會廳只看一眼，就又衝回房間。去拿相機。

吃我！吃我！

晚餐派頭太過豪華，相較之下味道卻不是那麼出眾。最棒的要算是一大尾新鮮生魚片僅由四人分享。
原該席地而坐，飯店體貼幫我們換了高桌與椅子，感覺有點不倫不類。
廳子很大，人很多，但大家都默默吃著飯。沒有背景音樂，只有四個小鬼頭部不停撞擊舞台地板的迴響。

晚飯後我跟爸下到大廳，買了一千日圓的電話卡報平安。
一千日圓大概只能講三分半鐘的國際電話，我匆匆問候小皮，也依照承諾打給東京的LOLO。
老爸豪邁用完第一張後啐了一聲，抓瓶燒酌上去了。我跟著其他人出外走走。
只見天空跟海都已經轉變成深藍色，路燈卻帶著點詭異的綠。
我望見山頭那邊有沖天光彩，「是文明，那邊有文明啊。」某人的老公發出猶如野人眺望火光的感慨。

傳說中的惡靈古堡

逛完方圓十里唯一一台販賣機，以及試圖向御宅族青年問路未果後，一行人浩浩蕩蕩返抵旅館。
坐在椅子上，阿妹妹與她日行千里不覺倦的哥哥來到我身旁，我舉起相機：「妹妹，要不要拍照？」
阿妹妹沒回話，默默站到一隻大傘下頭，右手抓著傘柄，身體靠在底座上，然後直盯著我瞧。
「這就是…」我大驚失色，幾乎連相機也拿不住，「這就是傳說中的『自己擺POSE』嗎？！」

妳問我愛妳有多深

差不多兩百塊那麼深

拍了約莫三萬張後，她爸爸告訴我一則阿妹妹軼事：
「爸比～～好久沒有拍照照了～～」阿妹妹某天抓著爸爸的手猛搖。
『上次拍照是什麼時候？』她爸問。
阿妹妹撐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後快樂地宣佈：「前天！」
聽完這個故事，正拿相機給阿妹妹確認自己拍照成果的我，確信接下來四天應該會很有趣。

寫真集的姿勢都出來了

攝影師自拍總是糟糕

走上三樓，換上浴衣的父親頭髮意外蓬鬆。
「爸……你洗好了？」我問。『嗯。』他回答。
「去溫泉澡堂喔？」『不是。』他指指房間裡狹小的浴室。
對於千里迢迢來到荒島溫泉旅館，卻選擇在蓮蓬頭下洗那珍貴一澡的父親，
我再次興起「你到底在想什麼啊」的悲痛情懷。
不管他了。我換上浴衣，抓起毛巾，一個人往浴室前進。
『一路順風。』我彷彿聽到我爸這樣說。

走廊盡頭貼著一張小小的紙條，指示往澡堂的方向。
我依著右轉，再一個左轉，走下幾階灰暗的樓梯，出現在眼前的不是澡堂，
而是一張我原先很想看到，乃日式溫泉標準配備卻意外破爛的桌球桌。
這裡顯然是另外一棟建物，日光燈頻繁閃爍，我不敢停留，跳上左邊樓梯繼續走向澡堂。

好險，澡堂挺亮的。只有強勁海風穿過玻璃縫隙時逼出的尖銳鳴叫，迴盪在整個樓層。
我揭開布帘，毫不意外發現男澡堂裡只有我一個人。
既來之則安之，我迅速除衣，抓著一條毛巾拉開毛玻璃門，進入不算寬敞的澡堂。
澡堂兩側設有蓮蓬頭，一半的面積則是一個大浴池，溫泉從獸口不斷奔流。
牆上大開的面海窗戶正是強風來源，可惜此時天烏雲厚，外頭一片黑漆漆啥也看不見。
隨便揀了個座位，我除了抹上肥皂的臀部接觸塑膠椅時差點滑個與地面平行外一切平安。
沖淨泡沫，我慢慢把腳放進溫泉裡，享受那種刺痛。然後啪地一屁股坐進水裡。
喔，活著真好。

澡池太過空曠，我不時回頭看看毛玻璃上是否有人影。然後又失望轉頭繼續盯著黑暗大海。
為了避免繼續胡思亂想下去，我索性扯開喉嚨，唱起零零落落的「太美麗」。
唱得興起，我揮轉著毛巾，想說就算伽椰子這時候出來應該也能感染我歡樂的氣息。
要命，不想還好，一想起那隻賊兮兮從後腦伸出來幫你洗頭的手我雞皮疙瘩就起來了，
窗口吹來強勁海風，一個哆嗦，我結束第三首歌，從清澈的沒有其他人皮屑的水裡爬起來。

神清氣爽回到房間，一開門父親用一種彷彿我國中夜半偷看露點節目家人突然推開房門的神情回頭看我，
「這個有料投幣器壞掉了，」他嘗試輕鬆地說，「我投兩百塊下去什麼事也沒發生。」
我習慣性接過遙控器，父親起身去照顧他的茶杯，我按了幾按，忽然意識到要是我修好了會發生怎樣的情況。
「對啊，壞掉了。」我給了老爸一個充滿孝心的台階。老爸遞了一杯與剛才溫泉同樣清澈的燒酌給我。
爸乾完他那杯就鑽入被窩睡了。我熄去主燈，拉上紙門，靜靜啜著燒酌，玩起剛買的「大人腦力強化訓練」。
窗外的風還呼呼響著。
這是我在九州的第一個夜晚。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