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想念的噪音

星期一那天,下著傾盆大雨。我請了假,要去吐寶幼兒園觀摩教學,在那之前,我先去了趟銀行,然後到對面的時尚咖啡館消磨一下時間。停車時,旁邊修車行的師傅看到我那去年九月被撞凹的保險桿,問說要不要幫忙處理?算我兩千就好。好,當然好,車子醜了大半年,總算有機會復原,因此儘管雨還在下,心情倒是不錯的。

下午,雨停了,醫院說,你走了。


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嘉興街的小房間裡。凱西那時還住在合租屋裡最小的房間,僅有的對外窗向著後陽台,房裡只裝得下一張床、一團懶骨頭和一盞小燈。於是凱西、我與你一起擠在小小的單人床上,聽說,你向來不喜歡男性,幸好,你對我還算客氣。

四五年後,你傷了人,我們帶著你逃家,去到松山一間小公寓落腳。小公寓除了一張床什麼都沒有,可是你不能再和我們一起睡了。夜裡隔著門,你不停地叫,抓門乞求,我只好出來,坐在客廳的地板上,陪你。可是地板坐久了腰真是難受啊,隔天,我們就去生活百貨買了張綠色的折疊椅,我好繼續夜夜在外頭陪你,直到凱西找來一套橘色沙發,直到你終於接受,自己從此要一個人睡了。

那張折疊椅還在,每晚在浴室裡,陪我們幫孩子洗澡。


在松山住了一年,我換了兩次工作。我們喜歡這裡的便利,你喜歡站得高高的眺望水圳,還有還有,那總是裝得滿滿、讓所有訪客讚嘆的零食櫃,可是實在太小了呀,空間也是,蓮蓬頭的水柱也是。我們決定搬家,搬到一戶正常的房子,打開窗戶就是山,我卻可以走路上班。陽台外推把客廳和臥室的窗台連成你的伸展台,你總愛在上面曬太陽。

凱西是在這裡懷上吐寶的,過程中一度不太順利,躺在床上靜養了幾個月;好不容易狀況穩定下來,房東竟通知要收回房子。不得已,只好拖著快要臨盆的孕婦再去找房子,幸運的是,第一間就找到了。大概,是因為凱西的肚子實在太大了。

獨立生活第三年,搬了第三次家,吐寶誕生後,凱西就在離家不遠的月子中心休養。我總是在月中待到近午夜,再一個人散步回家,陪你。我會抓著你拍一大堆奇怪的照片,傳給凱西說,必魯很好,不用擔心。

你也對妹妹真的很好。不管吐寶怎麼玩弄你,從來不曾聽到你發出抱怨的聲音,我從不知道你有如此溫柔的一面,畢竟我也嚐過你爪牙的厲害。可是啊,孩子出世後時間就過得更加快了,那不是你和我能夠抵禦的,等我發現的時候,你早已被我推到生活的邊緣,遠遠地,偶爾發出一聲貓叫。


我猜啦,當你知道凱西懷了第二胎時,心裡八成會碎念:噢,又來了。但這次不太一樣,你的身體更糟了。多年前一次飼料風波,凱西帶你去做了完整的健康檢查,意外發現你的腎臟問題,從此開啟你的處方飼料人生。蟹寶還在肚子裡時,你那陣子狀況很糟,醫生要我開始每天餵藥,並且幫你皮下注射。那可真是一場惡夢,上班前還要跟你搏鬥,奮力將藥丸射進你喉嚨,然後你走到旁邊,開始吐。我餵藥手法之殘暴,已經不知道自己對你是愛還是恨了。更別提永遠無法順利的下針注射。

有一次,我真的拿你沒辦法,你轉頭看都不看我,我摸摸你頭頂,懇求你,配合一點,吃藥,至少你要,撐到弟弟出來啊。你沒出聲,我就當你同意了,餵藥,打針。你撐過來了,指數恢復正常,最後一批藥甚至沒餵完。

我不曾讓凱西知道:我從未以你的爸爸自居。可是我非常喜歡,孩子們有你這個哥哥。


後來,事情發生得很快。嘔吐,大量嘔吐,指數超標,住院,電話通知,又一通電話。我們請醫院送你去淡水的山上,禮儀師請我們挑選骨頭時,我選了四根腳骨。

你走之後一個月,我剛忙完一場活動,當天夜裡蟹寶發高燒,我帶他去山腳下的醫院掛急診。離開時已是深夜,車子沿著我買過無數次便當的街道駛出,接著經過你固定會去的動物醫院。可是我再也不用去了,那再也與我無關了。

我辦公桌上的馬克杯是19年去東京買的,上面有一個人抱起一隻貓,寫著 I’m a CAT person。

從今以後,我是一個沒有貓的人了。

悲傷就像海洋。我曾經被席捲,被吞噬,可是你的不一樣,比較像,那個洞在沙灘上,隨著海浪,慢慢,慢慢,再也看不清原先的形狀。

我真正害怕的是,我會忘記你。

忘記你毛髮的觸感。

忘記你舒服時忍不住伸爪,腿上的刺痛感。

忘記聽到你嘔吐前的呻吟,彈跳起來的反射動作。

忘記你的聲音。

忘記你站得高高的背影。

忘記你說愛我的方式。


我們時常覺得成為父母是一場劇變,有孩子前活像是上輩子。直到你走了,我才知道人生的篇章,可以轉換地如此悄然,同時被許多情緒啃咬,束手無策。

我整理了你的照片,十多年來,你由瘦到胖,總是睡得亂七八糟,偶爾身體沒毛。愛聞鞋,愛生氣,很愛生氣,可是一坐下拍拍沙發,你就立刻跳上膝蓋,比狗更好使喚。你曾經是家裡的唯一巨星,也曾被關在黑色的牢籠裡,頂尖樂手幫你換過貓砂,我的爸爸試圖拿掃把殺你,比你還小的吐寶會靠在你身上,蟹寶則會偷偷摸摸過去打你屁股而你落荒逃逸。凱西抱著你,她抱了無數次的你。你窩在我腳邊,黑夜裡只有我與你相依。

你在生活的每個角落,即使你現在不在那裡。

所以我沒有辦法與你說再見。

也許直到,我們真的再見的那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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