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mily]還來得及–「被遺忘的時光」

出門前,跟老母吵了一架。起初二老在客廳越講越大聲,講到我爸摔筆我就衝出來看看發生什麼事,結果公親變事主,我媽的矛頭反而對到我身上。這幾日我也有些怨懟,反正嗆開來了索性挑明了講。事情不大,只是講到後來變成我威脅說哪天我娶個越南新娘回來我媽說好啊到時候把你趕出家門。這就是我家引以為傲的超率直溝通法。
然後我回房深呼吸,整裝出門找阿潑看「被遺忘的時光」去。

楊力州老師的紀錄片一向好看,也有一種傳道者的急迫感,急於告訴觀眾創作者自身從被攝題材裡悟出的道理。「被遺忘的時光」主旨一開始就很明顯,我也預備好這會是一部很好哭的片子,加上預告裡已見許多片段,心理準備萬全的我不到一半就被擊潰,在景珍奶奶和眷村姊妹相擁而泣時。
千算萬算,沒算到景珍奶奶相貌似我內嬤,又風趣一如我最親近的外嬤—-兩位我早已送別的至親。
成年以後我瞭解到一些事情,比如說有時哭並不是想到了什麼,就只是開關被彈開而已。而影片前段鋪陳的多個家庭故事,此刻才要漸漸發酵:言不由衷的障礙,顛三倒四的邏輯,竟令「媽媽」二字無奈至極;遺忘眼前的,過去又來糾纏,被記憶玩弄、陷在時間裡的老人家退化成幼兒,渾不知自己的形貌崩毀得多慘不忍睹。
但觸動人心的絕非失智老人出醜,而是留在他們身邊的親人。面對言語功能障礙的母親只能以「媽媽」二字取代說不出口的詞彙,女兒努力猜測其憑空亂指的是哪一個地名;又或者母親一下當自己是爺爺一下又成了孫子,她的女兒不厭其煩一次次將崩潰的邏輯拉回來,告訴她「妳是我媽媽」。
從小嚴父沒給過好臉色,長大後只因住得最近逃不開照顧責任的么女,面對如今吃了幾碗飯也記不住的老父親,低下身幫他穿鞋,牽他的手走好每一步。「如果我現在沒有出一分力,將來一定會後悔。」她說。戲院很小,我那一排坐了四女一男,黑暗中每個人都在摸下巴和臉頰,眼眶早就留不住淚。
真正的道理總是簡單,只是人得要一再被提醒才曉得,或者才願意拋開無謂的自尊、矜持正視之。
我想起幾天前,幫老母買了詹雅雯演唱會DVD回來,翌日她立刻放來看了。我坐在另一邊的沙發,詹雅雯請父母上台,同妹妹合唱那首極其悲苦的「姨仔」。這首歌每次我媽看DVD練唱時我總覺得不舒服,把苦命寫得太露骨,尤其一句「望子大漢祙棄嫌/姨仔可憐歹命人」令我不知該做什麼表情好。
好不容易唱完了,切換到詹雅雯在廣播室裡吟唸短文,大意是:兒呀,你小的時候我扶著你一步一步走;現在我老了,腳步不穩,你可也會扶著我走,像我養育你那樣?
兒呀,你小的時候總愛邊吃邊玩,一頓飯要吃兩三個小時,還弄得桌上都是,可是只要你吞下了飯我就開心;現在我老了,吃頓飯常常弄得桌上到處都是,你可會一口一口餵我,像我小時候照顧你那樣無微不至?
我好尷尬。超級尷尬。這種時候該說什麼好呢?餘光瞄到老母偷偷擦了擦眼角,上兩個禮拜染的頭髮根部竄出半吋銀白。
片尾,一個簡單的呼應剪接卻加上了無比重量,景珍奶奶的淚水,我的和大家的淚水,各自為了不同的後悔而流。也許,還有懺悔。誰無父母?誰又沒有衝撞過父母的威權?「被遺忘的時光」獻給那些把我們當寶的父母,在我刻意忽視的角落裡他們一日一日衰老,漫長的告別早已展開,只看誰發現得早。
有點對不起「波米叔叔」,但我十分慶幸有限的電影預算給了「被遺忘的時光」。這響亮又溫柔的一巴掌,打在我這不孝子臉上嘟嘟好。況且,在黑漆漆的戲院裡哭實在太安全了。聽說本片檔期極不穩定,誠摯推薦所有為人子女的朋友抓緊時間啊。
最後我得要說,雖然有點抓不準出手的時機(而且一下子就哽咽),偶爾跟老媽抱一個還是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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