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著眼睛,等待黎明的<奇想之年>

「如果,我們錯過了滿月的光華,是否,我們就錯過了一切?」
莫名我想起蔣勳<秘密假期>裡的這句。

可能我曾苦苦思考「滿月光華」所喻為何卻不得其果;
可能我想將它作為從未出現的<秘密假期>感想開頭;
可能我只是覺得這一句很美。

於是我將它收進記憶裡。然後在讀完<奇想之年>,準備寫些什麼的時候,
就這樣從我腦中瀉出,從我指端淌滴,安安穩穩落在本文第一行的位置。

看吧,人的記憶多麼聰敏,又多麼糊塗。


這世上有種職業,他們勞動最小的肢體關節,創造出最大的週邊效益。
他們足不出戶,但腦子裡可有個完整的世界--喔,有時還不只一個。
他們是作家。
作家擅於蒐集大量資訊,進而(嚴厲如解剖地)整理分析,
再為不存在的人物添上栩栩如生的口白。
所以閱讀<奇想之年>,才會是個恐怖且深刻的體驗。

拔智齒的時候,醫生給我打了麻醉。
外婆走了以後,我選擇麻痺以對。
面對死亡,這是本能。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
因為你無力改變,於是你不去面對。
(就像講到臭氧層的破洞一樣,大家臉上憂心忡忡但從沒在意超過五分鐘。)
(待麻藥過後,缺口將被草草遮掩,你別過頭,暗自期望時間幫你越掩越紮實。)
(最好紮實到站在上頭也不會掉下去。)

可悲的是,作家的本能卻不是如此。
他們的本能是蒐集資料,整理分析,以及用想像力說服全世界的人(包括自己)。
丈夫死後,瓊蒂蒂安開始研讀醫學資料、禮儀百科與詩;
她抄寫複雜的專有名詞、大段大段的心理論述、飄著哀傷髮絲的詩句。
她將這一切整編成冊,以便在與死亡辯駁時,能夠提出來佐證她的發言:
「我的丈夫沒有死。」

但在不停紀錄這些重要資料時,總是有東西三不五時打擾她:
也許是個故障的、薄如煎餅的黑色小鬧鐘。
也許是盒已經乾掉的水牛牌彩色筆。
也許是一句話。
「比多一天更多。」
記憶。

失去了結縭近四十年的丈夫,她在城市裡寸步難行:處處都是記憶設下的地雷。
她的句子斷得如此急促。就像虛線。一截一截的,看似斷止卻又綿亙連續地穿梭行間。
我讀到錯亂的時空,我讀到再也無人知曉的話題,
以及許許多多被揀出來的,事後諸葛的「徵兆」、「關鍵」。

瓊蒂蒂安不曾談到「寂寞」。她不寂寞。她沒有時間寂寞。她不認為她寂寞。
好像認同了「寂寞」,也一併認同了她丈夫的「死亡」。
多麼堅強又鄉愿的防禦。

而我看著她持續在女兒病房與熟悉街角的頑強抵抗,感到一陣寒慄。
她的思考模式與我是如此相似。
當然,我不是作家(也許我總偷偷希望我是);我只是也很擅長將自己拉到半空中,
以一種全知的角度,試圖客觀地研究我的主觀。
我也對至親的驟逝作了心理準備,我也曾有過傷痛欲絕的經驗,我以為我很「強」;
瓊蒂蒂安卻親身示範了她的(我的)世界崩解與她的(我的)長期狂亂。
我感到害怕

好險,許多典故如此私密,語氣如此親密,
像這書不是為了出版,只是為了寫給約翰--她死去的丈夫--看的。
好險。這讓我能閱讀至書末,還不致揭起缺口上的厚厚掩蓋。
我想我不會再翻閱<奇想之年>。
她寫得如此凌亂,像將悲傷情懷細細碾碎撒進鍋裡;
既然每一口都可能叫人落淚,我又何苦去喝這碗堅強又懦弱、博識又無知的預言湯?


「如果,我們錯過了滿月的光華,是否,我們就錯過了一切?」
只可惜沒有如果了。滿月終究被錯過了。
<巴別塔之犬>的蕾西錯過了,許瑋倫錯過了,楊傳廣錯過了,約翰錯過了。
只留下我們站在黑漆漆的夜裡,手裡抓著僅有的信念:明早太陽還會升起
--即使不知道夜晚還有多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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