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吐寶。我推開房門的時候，妳已經吃飽，躺在月亮枕上雙眼明亮，進入哭鬧與哭鬧之間難得的平靜期。妳的媽媽趁現在換班去吃晚餐，我在妳旁邊躺下，與妳水平對望，妳的眼睛是我看過解析度最高的顯示器，我看見妳的瞳孔，看見黑色與白色之間細膩的漸層，看見倒映在妳眼中的我。噢，妳又露出那懷疑世界的眼神了，被這樣的眼神盯著老實說有些傷人，我撫摸妳的胸口想討好妳（妳的身體尚不足我的一握），妳又白又長的手指拍打、刮抓我的手掌，好有力。今天是妳回家的第一天，那麼，就來說說一樣是在這張床上，一個月再多一點點之前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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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妳的媽媽—-凱西叫醒我的時候，我其實並沒有真的醒過來。原諒我，畢竟我才睡了三個小時不到，耳朵像是泡在水裡，聽不清她的話語，直到這一句：「我破水了。」喔，我的老天啊，就是今天了嗎？就是今天了啊！妳既出乎意料又合情合理地在預產期當天報到，如此準時，與妳的老爸截然不同。我奮力將身體抽離泥淖一般的被窩，梳洗更衣，然後將用得到與用不到的一切塞進登機箱，足足花了我一個小時。幸好妳起得早，我們只花了十五分鐘就跨越整個台北市，計程車抵達馬偕急診室門口時，天才微微地正要亮。

隔壁床沒人的待產室，check。醫生巡房後的催生針，check。麥當勞早餐，check……等等我的薯餅呢？還有，什麼時機通知雙方的家長呢？一這麼想，妳的外婆就打電話來了。我們兩個好說歹說，總算勸得外婆先別過來，畢竟像是在床上用便盆小便這種畫面無論如何凱西是不想讓我以外的人看見的（別笑，也包括妳）。最後妳的外婆在電話裡叫我的全名，邊哭邊說：「你要好好照顧我的女兒喔。」我忽然覺得不讓她來也許太不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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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馬偕隔壁著名的水餃之後，凱西進入第一個陣痛高峰期，我一邊像運動教練指導她用對鼻子或嘴呼吸，一邊頻繁請護理師來看開了幾指，生怕錯過打無痛……不、減痛分娩的時機。在我幾乎要懷疑起自己那些過份樂觀的鼓勵時，麻醉科醫師終於來了，他還來不及換下手術服，黝黑精瘦，比我還高，他帶著人馬與器材擠進床旁邊的小小空間，伸手一揮，把我趕了出來。獨自一人站在簾子外並不好受。

幾十分鐘後，大功告成，醫師拉開簾子收拾器材，妳的媽媽正緩緩從蜷曲的姿勢恢復平躺，手中握著加重劑量的開關，地上有灘怵目驚心的血。我們以為接下來只剩等待了，殊不知這才是折磨的開端。其他人離開後醫師留下來觀察，他問凱西腳麻的狀況，若是雙腳會麻、猶能抬腿便算正常；她卻是右腳不麻、左腳整隻麻掉，更糟的是，陣痛似乎縮短了時間，強度卻不。「如果打之前的痛是 7~8 分，現在是幾分？」「……8~9 吧。」「為什麼更痛了啊！」麻醉科醫師沉吟：「不太對勁，可能要重打。」我的心沉了下去。

「老公……我可不可以側躺？」凱西哀求我，但是一旦側躺，綁在肚子上偵測子宮收縮與胎心音的儀器就會不準，更何況她背上還插著麻醉的管線與針，我柔聲相勸，天真地想在醫師面前維持一個好丈夫兼好教練的形象，卻忘了要緊的一件事：痛的人不是我。凱西終究忍耐不住，推開我的手就要翻身，我情急之下，竟也失去控制朝她大吼：「給我躺平！」「不要！我不要！」

一直保持沉默的醫師突然開口：「妳說『不要』，是不要重打、不要減痛要拆掉還是不要生了？妳要改剖腹嗎？」

「醫生，我想她只是不要平躺。」多虧他刺激了我的吐槽本能，我瞬間恢復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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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重打減痛。在那之前因為凱西已經痛得七葷八素無法維持姿勢，醫師決定先給她一針脊椎麻醉，維持藥效供他們重新尋找新的下針位置。這次花的時間更久了，凱西因為麻醉生效，語聲放鬆如孩童如夢囈，我隔著簾子聽她與醫師的對話，既高興她暫時從痛苦中解放，又嫉妒這世上本只有枕邊的我聽得到的聲音如今竟被人聽去了，心情無比複雜。

我有沒有跟妳說過，無能為力的感覺有多難受？

幾個小時後我在椅子上驚醒，一下子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脫掉口罩、換回白袍的麻醉科醫師。他微笑說：「看起來這次有效了。」妳的媽媽還沒醒，我們大約是同時睡著的，她是靠手上的開關（「覺得痛就按，反正有安全劑量限制」）；我則是靠一段稍早的對話（「那個……醫生，請問這樣重打要加錢嗎？」「不用」）。喔對了，稍早在等待時反正沒事作，我就打電話給我的爸媽—-妳的爺爺和奶奶—-稟明情況，然後同樣禁止他們前來，好說歹說兩老總算答應了。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說服與我同樣是金牛座的奶奶，足夠讓我向妳炫耀一輩子了。

晚上八點，妳爺爺奶奶提著一個素食便當站在產房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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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數看，妳有幾隻小巧精緻的手指呢？一指、兩指、三指、四指……全開！晚間九點零六分，妳的媽媽終於子宮頸全開，站上了正式比賽的起跑線，此時減痛的效果漸弱，我們摩拳擦掌，等著像短跑選手箭一般衝出去、妳噗一聲地生出來；孰料護理師從凱西兩腿之間抬頭，說：「很棒，接下來要再努力兩個小時喔。」

什麼？馬拉松？！

「現在胎兒的頭距離產道口只剩 2.5 公分，接下來媽媽要用力推，每半個小時推 0.5 公分就很好囉。不過因為妳有打減痛所以感覺會比較模糊，不像沒打的產婦往痛的地方像大便一樣用力就可以了，來我教妳用力的方法，爸爸我們先外面請喔。」我還沒消化完這一大串外星語言就被推出簾子外，只能聽著護理師不斷指示「手往上抓！」「屁股向下！」「用力！」「肩膀不要浮起來！」，伴隨著妳媽媽的痛苦呻吟。

簾子拉開。「就像剛剛那樣用力喔，我半個小時後來看看。」便留下我們。陣痛一來，凱西反射性繼續出力，一次，兩次，臉色漲紅泛紫近乎窒息，我知道，世界上只有我了，只有我能幫助她了，即使我什麼都做不到，看著她如此疼痛力竭我什麼都做不到。我張開口，使勁回想購物台販售健身器材的教練口吻：「很好！就是這樣！手往上抓！屁股向下！很好！用力！肩膀不要浮起來！妳很棒！妳做得到的！」我不斷重複自己根本不知道意思的指示，要我重複多少次都可以。在某個空檔，凱西看著我，哭著說：「老公，我真的做得到嗎？」「妳可以的，妳是吐寶的媽媽呀……」我眼淚幾乎奪眶而出，連忙深吸一口氣，回到教練的角色。我不能哭，我不敢哭，好像若是哭出來了，我原本堅持的什麼會瞬間跟著土崩瓦解，孩子，到時我拿什麼支撐妳的媽媽和我自己呢？

幸好，妳的媽媽是往正確的方向拼命。「這就對了，很好啊有在前進。」在簾子外聽見護理師這樣說，冒牌教練握拳喊出無聲的「YES」。

時間是很不可思議的東西，在生產的每個階段，我都以為時間不可能再更漫長了。在最後那一個多小時，我不斷以手指比著微小的距離，告訴妳的媽媽只需要再努力一點點就可以了，時間卻像是不肯動了，那麼多次的頻繁陣痛、用力到指節發白、故作開朗的鼓勵之後，指針吝嗇地只走了小小一步。我沒招了，說不出話了，我開始怕了，只能在凱西疼痛與疼痛之間難得的平靜期，看著她，看著她的雙眼，看著倒映在她眼中沒用的我。這個愛我甚於世間一切的女人，正在忍受人生最艱鉅的苦痛，我好捨不得，好想開口說我們不要生了、說我愛妳、說我對不起妳，在巨大的疼痛面前，我是如此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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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廿五分，凱西被推進接生房，我拎著大包小包衝去換隔離衣，生怕來不及見證妳誕生。接生房裡大家已準備就緒，平素和善的醫生全副武裝，鏡片後眼神銳利。現在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了，整個世界都在幫助我們一起迎接妳。真不可思議，與前面十幾個小時相比，妳的到來簡直像光一樣快，醫生第一次將妳抱起時妳全身都是紫色的，像是頭髮濃密的弗力扎，「怎麼還沒聽到哭聲？」妳的媽媽躺在產台上看不見妳有些焦急，但我看得可清楚了，妳一登場就眨了眨眼，嘴巴張呀張地，下個瞬間，哭聲宏亮到足以叫醒全世界。

關於妳來到我們家的故事，就先說到這裡吧。當然，還有許多有趣的小細節，譬如第一次抱著妳那超級靈活的小手指，譬如史上最噁爛的事：子宮按摩，譬如後來我和妳媽半夜十二點狼吞虎嚥將那個素食便當吃光光（還真好吃）。故事很多，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講。不過在那之前，妳要先讓我們多睡一點啊。

晚安，吐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