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吐寶,總有一天妳會問我,妳的名字究竟是怎麼來的?如果我還記得的話,應該會苦笑說:那一天不太輕鬆,我一直在搭車,跨越城市,禱念,疲累,頭痛欲裂,最後好不容易,才將裝有妳名字的紅包袋握在手裡。我決定獎勵自己,去吃一家很久沒吃的咖喱飯。咖喱的嗆辣,使我不禁流下淚來。
那一天,是奶奶的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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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好快。如今妳已經七個月大了,很會翻身,超級會爬,看到啤酒哥哥跳上床,妳會綻放所向無敵的笑容,張開一雙令人膽寒的鐵爪襲擊而去(不多久貓就落荒而逃)。妳自小頭髮茂密,皮膚極白,人見人愛,雖然還是只能在媽媽身上入睡,但我們很滿足了,只要每天早上看見妳的一百分笑容,我就不害怕醒來。
有了妳,一天輕易就被填滿。每天早上,我會抱著妳下樓,裝進推車,迎向陽光上學去。托育中心走個十分鐘就會到,然後我會騎 U-bike 去上班;下班了,換媽媽去接妳,照慣例,妳回家總是要鬧(鬧到我們想幫妳取英文名字叫「Now」),等我提著晚餐進門,媽媽會無奈地向我抱怨妳的惡形惡狀,可是妳呀,又抬起頭來燦然一笑,小小年紀就懂得收買人心,「妳政客喔?」我嘴角忍不住上揚。
然後吃飯,洗澡,倒垃圾,哄睡。一天就結束了。
一天一天,一抬頭,我還停在原地,奶奶已走了半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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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我接到電話時,手裡還提著妳的尿布桶。妳媽媽要我趕緊去吧,我強作鎮定,電話裡明明說,奶奶只是暈倒了,一定沒事的,等到醫院她一定會抱怨我幹麼大老遠跑去。可是雙腳發軟,細雨不斷落下。我錯了。又一通電話,我跪在地上,發出自己未曾聽聞的嚎叫。
她只是頭一垂,就走了。
隔天一早,我在舊家的床上醒來,等了好一會兒,等不到奶奶叫我起來吃飯。夢沒有醒,眼淚自臉頰滑落,像海淹入耳朵。那一整個月像一場大夢,燒了好多香,見了好多人,總是哭泣。那時妳才一個多月,還不會笑,可是告別式時媽媽揹著妳,妳好乖,一點也不鬧。我開始開車,副駕駛座的爺爺總是沉默,我擔心他再也沒有理由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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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知道嗎?妳不到三個月就去過聲色場所了。那一次大寶叔叔他們約唱歌,我和妳媽實在悶得慌,竟然就推著娃娃車公然帶妳出場。我唱了李玖哲的「Will You Remember Me」,聲嘶力竭飆高音,大家以為我狀況好,我放下麥克風,不敢轉頭看。那是我一直唱給奶奶聽的歌,有時候在走路回家時唱,有一次在自己開車回舊家時唱,唱到幾乎看不清,下一個路口往哪裡走。
等待那麼的一般
我們都自以為不晚
卻忘了
不見不一定不散
我最後一次擁抱奶奶,是妳出生隔天我摟了摟她;最後一次說話,是電話裡她叫我買耳溫槍給妳;最後一次吃飯,是什麼時候?最後一次合照,是什麼時候?奶奶那麼愛美,為什麼我不多幫她拍照?她那麼愛面子,為何我敢那樣不留情面的傷她?剛搬出去的頭一年奶奶曾說,她每次想到我,心就好痛。
孩子,如果妳知道奶奶是心臟衰竭走的,妳會不會覺得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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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火葬場的時候,我跟師父搭一台車,師父開的是改過的馬自達,音響放完了誦經接著播放動漫歌。車子走在環河路上,我說,還沒夢到她呢,師父說,這也許是好事,之前一個意外走的先生魂魄未齊,才要託夢給家裡外傭要親人招魂。「請媽媽過橋下。」師父說。「媽,過橋下喔,妳要跟好。」我對著膝上的牌位說。
孩子,妳已經和我們去過許多地方,因此或許妳很難想像,在妳來到之前我很少開車、甚至可以說是被禁止開車的—-只因奶奶有次夢到我開車出了意外。所以,她當然也沒有坐過我的車。妳出月子中心前要回醫院健康檢查,那天我請爺爺來載我們,可是啊,我請奶奶不要來。
「為什麼我不能去?」電話中幾乎噴出烈火。我說位子不夠,那其實是個藉口,我怕她,怕她叨唸讓妳媽媽有壓力,怕她問我,什麼時候要搬回去?
最終,奶奶沒有來。回到月子中心時,我要爺爺先下車,然後把軟綿綿的妳給他,爺爺不知所措,憨笑抱了幾秒便連忙還給我,當然,他現在抱妳抱得很好了。
倘若妳知道,是我害妳這輩子都沒有被奶奶抱過,妳能不能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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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想她。
那一陣子,我隨便看什麼都覺得自己被針對了。譬如有一部韓劇,永生不死的鬼怪在愛人面前灰飛煙滅;譬如有一部日劇,受到過度保護的女主角對媽媽說:「我一直以為,母愛是理所當然的」;譬如有一部美劇,媽媽闖進怪奇空間救回奄奄一息的小孩,她不斷搓揉孩子胸口,說:「媽媽在這裡,媽媽不會離開你。」
但我不知道要闖到哪裡,才能再見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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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會覺得,這不是真的。妳媽也有同樣感受,眼前這個活蹦亂跳的娃兒,真的是我們生出來的嗎?(明明我還寫下那驚心動魄的一晚)妳精緻的手指頭,能治百病的笑容,平凡如我,怎麼可能創造得出來?再加上我總是將妳的大小雜事拋給妳媽打理,頂多幫妳洗個澡吧,這樣,就算是妳的父親了嗎?我還沒有把我的全部給妳,所以我不敢要求妳,未來要愛我像我愛妳。
我羞於說愛妳,只敢說好喜歡妳,喜歡妳肥胖的大腿,喜歡偶爾出現的雙眼皮,喜歡妳像我、像媽媽、像爺爺的角度。如果,妳能有一點點像奶奶,那就更好了。
有時我也會覺得,那不是真的。妳奶奶是一個風風火火的人,怎麼可能,走得像一縷輕煙?我始終覺得,她只是出門旅行了,只是去得很遠,很久,這輩子暫時還見不到面。每次回舊家,我會到她牌位前簡單一拜,微笑說:「媽,我回來了。」;過節時拿著香,我會對她說比較多話,好像牌位上面有視訊鏡頭,她就在鏡頭後面,聽著我說。
我只是希望,牌位上面可以加個麥克風嗎?不要留下我,像《星際效應》裡的馬修麥康納,一個人哭得稀哩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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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點後悔,最後沒有把奶奶靈堂上那張照片留下來。那是奶奶在我和妳媽結婚喜宴上拍的,她穿著大紅色的旗袍,笑得很美,眼睛都瞇起來。那時候我就喜歡跟照片上的她說話了:「妳這麼喜歡唱歌,之後沒有新歌唱怎麼辦?」、「妳覺得我要搬回去嗎?」、「妳孫女到底要叫什麼名字啦?」、「妳什麼時候才要來我的夢裡面?」、「妳為什麼不等我?」
我等不到答案,就像奶奶也沒有等到,我搬回家的那一天。
幸好還有妳,孩子。每個晚上,當妳終於安穩睡去,我會輕撫妳的髮際,握握妳有時過於冰涼的手,跟妳說,我好愛妳,每一天都好想妳,對不起,不能讓妳過更好的生活。情緒激動時我會轉開頭,不讓淚水滴在妳身上。
原來妳,就是我所追求的解答。
奶奶不是沒有等我。她等到有一個人,在天空崩裂時緊緊抱住我。她等我在外浪蕩了幾年,體會到經營一個家有多不簡單。等到我成為父親,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妳可以去愛。親愛的吐寶,我無法預知,未來我們會有什麼樣的歡笑或爭吵,所以現在我要感謝妳,謝謝妳來到我的生命裡。假使有一天,我不小心愛妳愛得太過用力,希望妳能原諒我這個笨拙的爸爸。
因我有個笨拙的媽媽,也曾愛我愛得如此用力。
獻給我的媽媽。
大師兄,加油
Q_____________Q
對不起,我辭窮了
請原諒我,我還是想說那一句老話,
我相信大師兄媽媽,
正在天堂微笑的守護著你們一家人。
謝謝你!!!!!T_T